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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平三十二年的五月初五,黑云陡合,暴雨倾盆。
到兵部尚书家迎亲的队伍一路走的凄风苦雨,甚是狼狈。李照熙骑在为首的高头大马上,眼睛被雨水打得几乎成了一条缝,他心中晦暗悲苦,觉得这是天意警示,今日迎娶悍妇,日后家宅定难以安定。
待李府一行人赶到的时候,花轿已经横在府外了,新妇脸罩红纱,立于伞下,她傲然扫视了一眼马上灰头土脸的新郎,紧接着竟自己掀帘上了轿。新娘爹娘与几个哥哥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想来此女在家中颇为受宠,出阁之日亦不改其骄横。
李大公子的眼角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他看见后面有两队陪嫁的侍女鱼贯而出,皆束扎发髻,身着软甲,手捧一色的红漆雕花匣子,她们脸上倒是喜气洋洋,笑容可掬,可个个身高体壮,脚下步伐轻捷齐整,在风声雨声中隐隐透出兵戈之气。
与此同时,候在后堂的李二公子也开始不耐烦了,他本就是个急躁的人,见清晨去迎亲的兄长迟迟不归,径自恼道,“大哥要磨蹭到什么时候,我们先拜好了!”
屠春知道少年只是嘴上泄愤,还不敢真拉着她跳出去,今日天公不作美,然而李府中依旧高朋满座,连景王殿下都亲临主婚,李重进再如何胆大妄为,也不至于公然砸了自家爹娘和大姐的面子。
她从昨晚上起就没吃东西,天不亮便被丫鬟拖出来摆弄了半天。现在下人们都在外面忙活,留下他们这一对走过场的小夫妻躲在后头瞎等,屠春将红盖头取下来,觉得心里头饿得发慌,便拿了几个红枣桂圆吃,然后用手重新扒了扒,企图让果盘看不出痕迹来。
李重进嫌弃地瞟了她一眼,“想吃就吃,”他没好气地说,“一会儿让丫鬟再摆一盘。”
屠春见少年额上的伤口还挂着疤,不禁有些心虚,她讪讪地笑了笑,把枣递到少年面前,“二公子你也先垫一点,我看这雨下得厉害,恐怕还要耽搁半天。”
前些日子她好说歹说,终于将兄长送到了前往塞北的路上,以后的五六年里,她便得在这群狼环伺的李府中,守着一个喜怒无常的兔崽子,慢慢地熬日子。
李重进耷拉着眼,没有接过枣子,也没有说话。自从那日被痛揍了一顿后,自觉丢了面子的李二公子便很少搭理屠春了。他们虽然在一个院子里住,不过少年倒是颇讲信用,自己一声不吭地搬到了书房里,屠春有时候半夜起来,还会望见书房的灯亮着,也不知他在忙活什么。
最近李重进经常一出去就是大半天,他身体不好,疲累之下,眼窝乌青乌青的,皮肤都近乎惨白了,今日穿上大红的喜服,也没给他映衬出多少好气色来,反而显得整个人瘦骨嶙峋,似是抽条的柳套着惨绿的皮囊,硬撑不起这般喜庆隆重的颜色。
屠春吃完了枣子,觉得胃稍微好受了一些,她抬起眸,偷偷打量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少年,发现他眼睛微阖,仿佛已经睡着了。
由于天气恶劣,婚礼没有李如茵预期中的锣鼓喧天,奢华气派,然而景王亲自陪她一同返家,甚至还不辞辛劳地主持婚事,也算是给足了李家面子。
李家两个儿子今日双双娶妻,一个娶的是兵部尚书方刚的掌上明珠,帝都中赫赫有名的“胭脂将军”方静,另一个则将昔日恩人的女儿迎进了门。
宾客观礼时,腰间缠着九节鞭的方静自然引来了无数侧目,放眼帝都,会在婚礼之上携带兵器的新娘子,怕是只有这位凶名在外的恶女了。相较之下,旁边的屠春便多少显得有些平凡无奇了,值得称道的是她父亲与李家之间的恩义,她不过是这出戏文中一个用以落幕的工具,外人看了一段涌泉相报的精彩故事,赞过叹过,连她的姓名都不需要知晓。
繁复冗杂的典礼之后,如同牵线木偶般被折腾了半天的两位公子皆是松了口气,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大姐这下扳回了一局,家里总算能过几天清净日子了。
一群丫鬟将屠春簇拥到新房,李重进随后就进来了,他懒得在下人面前再演一遍洞房花烛的套路,挥挥手让她们都退下了。
“二公子不用招呼宾客?”屠春自己掀开盖头,小心翼翼地问着,她见少年脸色阴沉沉的,手不禁向旁边摸去,直到碰到床头的木枕,心中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李重进将她的动作看在眼里,冷笑一声,“屠姑娘,在下是没有依约将令兄送到军中,还是这些日子不小心轻薄了你?”
“你放心,”他倦倦地坐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头也不抬地嘲讽道,“和屠姑娘同处一室,害怕的应该是在下。”
屠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大了,她也不想和李重进这么剑拔弩张地相处着。可少年委实是劣迹斑斑,先是将她从家中绑到帝都,又硬逼着她成亲,屠春是真怕了他那强势蛮横的作风,总觉得李二公子行事不按常理出牌,仿佛这一分钟不合他的心意,下一分钟便要从怀里掏出块砖头砸晕她。
“你一天都没吃东西,喝清茶对胃不好,”少女补救般讨好着对方,她把果盘推到少年面前,期期艾艾地说,“先吃点,等客人散了,再让厨房做点热饭。”
李重进看了她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将茶杯扔到了地上,瓷器摔碎的声音吓了少女一跳。他是不喝茶了,屠春心中却更忐忑了。
她不明白李二公子的意思,是突然心情又不好了,还是觉得她太烦人了?
夜色渐渐深了,外面的喧嚣声也慢慢静了下来,李重进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他眼眸沉寂,那些闪烁的灯火映照进这片幽深的潭水中,便似折了翅膀的飞蛾,一一湮灭了。
“明日五更起床,”他语气淡漠地交待着,“穿柜子最左边的那件衣服,把百子金锁戴上,记住了,别误了时辰。”
屠春不敢吭声,她点点头,权当应下了。李重进说完这几件事,头也不回地出门走了,桌上的红烛摇曳出一地清冷的光,少女慢慢地倚窗坐下,她可以看到书房中的灯又亮了起来。
夜色浓重,这偌大的一个李府,有人在忙忙碌碌,有人在洞房花烛,或许还有人喜有人悲,然而能够陪伴她的,似乎也只有对面彻夜不息的灯火。
不管她愿不愿意,不管李重进是否委屈,他们都将在一起度过相当漫长的光阴,直到……他们其中的一人死去为止。
桌子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账本,少年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心中却丝毫没有停下算计。
凤至楼可以筹出五千三百余两白银,织锦布庄可以挤出两千七百六十两,谭记的生意今年不景气,不如趁机会卖了……
正当他思虑重重的时候,书房外忽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李二公子猛地睁开眼,本能地想要站起来,但他很快便克制住了自己。
李重进知道是谁在外面,除了那个没脑子的丫头,李府中不会有其他人敢在这时候惊扰他。
城南马队亏损一千三百两,从西域运来的香料无人问津,新开的银庄生意不佳……
少年闭上眼睛,他决定心无旁骛地继续算下去。叩门声停了一会儿,然后又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来人似是带着几分怯意,于是叩门声显得有些迟疑,仿佛下一刻便要转身离去了。
雨后的空气湿润而冰凉,白天的雨实在太大了,院中的地面积了些水,屠春右手托着食盘,左手提灯,慢慢地往屋里走。
下人们都在通房里睡熟了,少女也没有叫醒他们的意思。她是刚刚才想明白的,李重进之所以在新房里坐到深夜,恐怕是被别人看出他们是分房而居的。
前些日子虽说是成了亲,可毕竟是不明不白的。今日拜了天地见了父母,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李重进倘若在新婚之夜公然抛下她,那么她在李家的处境,将会比前一世更为不堪。
她猜不透李二公子的喜怒,更看不穿他的用心,这出戏本该在拜堂后便戛然而止,可对方偏偏有意无意地往下多续了一段。她应该承他的情,但又怕是自己会错了意。
她不是聪慧的女子,而李二公子的心生了九窍,幽深曲折,回环反复,一般人也看不明白。
屠春一步一步走回了新房,少女心里有点莫名的怅然,这夜太深太冷了,她吃了几块喜糕,依旧觉得腹中空空的,真不知道一天粒米未进的李二公子是怎么熬下去的。
从书房的窗户向外看去,周遭一切都是黑漆漆的,唯独那少女提着的灯浮了一点光亮,李重进站在窗前,他开始觉得头疼欲裂,算计了几日的数字在脑子里飘飘荡荡的,始终都安分不下来。
五更的时候,天色依旧昏暗无光,屠春一夜未眠,她按照李二公子的吩咐,将柜子里那件衣服拿出来,又将窦氏送的百子锁挂在颈间,几个面生的丫鬟进来,将她的头发盘起,梳了个帝都中时兴的发髻。
“少夫人是个有福气的”,其中一个活泼点的丫鬟偷偷俯在屠春耳边讨好道,“奴婢到李府四年了,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二公子笑,方才在门口遇见他,差点都不敢认了。”
屠春朝门外看去,发现李重进果然在外面站着,这少年今早也换了新衣,看上去倒是颇有精神,不过屠春知道,他昨晚多半又忙了一夜。
“你去厨房端碗甜羹来”,她心中一动,吩咐方才说话的那个丫鬟,“二公子……他胃不好,去爹娘房里问安前得先吃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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