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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重进没有失约,早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马车就在招福客栈门前候着。屠春上了车,看见少年正偎在炭盆前烤火,他今日身上穿着祥云暗纹领的中衣,外面罩着厚厚的貂裘。少年似是很喜爱动物温暖的皮毛,这貂裘毛色乌亮,没有半点杂色,越发衬得李二公子唇红齿白,眉目清贵,当真是个俊俏讨喜的小公子。
然而二公子一开口,立刻成了讨人嫌,他打量了屠春一眼,嗤笑道,“屠姑娘今日是打算去孙家作客吗?”
屠春被他说得俏脸发红,她知道今天要同李重进一同去孙家,特意将自己最好的一身衣裳穿了出来,这件暗花缎子棉袄的料子不错,是早些年铺子里刚赚钱时买的,洗过几次了,色泽有些暗淡,但穿在容色娇艳的少女身上,倒煞是好看。她以为李重进是在嫌弃自己衣裳破旧,手指不自禁地紧抓住了衣襟,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可接下来的事情却出乎她的意料,马车先拉着他们去见了晋阳县令,随后有两个婆子出来,拉着屠春到屋里打扮。一番梳洗后,少女被换上了侍女的服饰,她这才明白李重进早上那句话的意思。她确实是考虑不周,屠家和孙家眼下成了仇人,自己和李二公子随晋阳县令一同前去,对方必定如临大敌,处处小心应对,哪里还能看出什么异样来。
惭愧之余,她对李重进的歉疚之情越发深重,李二公子没有亏欠过自己,人家这样为屠家跑前跑后的,她反而小性地处处往坏处想,实在是太不对了。
屠春脸上脂粉浓重,她这样的年龄,本就像花儿一般艳色灼灼,妆扮得太过了,便似糊上颜料的画,色彩鲜明得有些刺眼。李重进免不得多看了她几眼,少年今日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帝都安记的梅子饼,他早上没有吃饭,这会儿抱着匣子自顾自吃他的零食,不怎么抬头,也不说话。
由于三番两次地错怪了对方的好意,屠春自觉应该对这位小祖宗好一点,李重进脾气是怪了点,人还是很不错的。
“二公子,”她小心斟酌了一下语气,含蓄地说,“眼下你正在长身体,还是应该好好吃饭的,这些闲食,偶尔尝点就可以了。”
李重进愣了一下,他将口中的梅子饼咽下,随手将匣子关上,微微一笑,“姑娘说得对。”
他眉眼本就生得好看,这般舒展开来,更是宛若骄阳万丈,耀眼得让人心悸。
屠春见对方从谏如流,心中也觉得欢喜,一时竟将对这少年的畏惧忘了,絮絮地又劝了一堆话。依屠春看来,窦月娘实在太过溺爱小儿子了,什么事都顺着他,以至于这孩子随心所欲,活了二十来岁,只会按着自己的意思行事,最后硬是将自己折腾死了。这期间倘若李家有个人能够好好管教他,没准李二公子也能平平安安地长大,成就一番功业呢。
她正替李二公子描绘这一片辉煌前景,却没有留意到李重进收起匣子后,看她的眼神莫名变得微妙起来。少年反复回想着屠春方才的那句话,心中越发不悦,到了最后,脸色都有些发白了。
倘若现在有个李府的下人在场,立刻就会知道屠春是哪句话说错了。李重进刚刚度过十六岁的生辰,这位小爷对自己的好相貌不以为意,偏偏在身高这件事上耿耿于怀。李家的大小姐平素是个爱开玩笑的,最喜欢拿府中的两位公子打趣,可即使骄横如她者,从来也不敢拿着这点撩自己这个记仇的幼弟。
陈扣儿今年刚刚二十出头,这妇人的容色还鲜艳娇嫩,然而已经穿了一身素服,发间耳畔全无饰物。青年丧夫,可以算得上是人间一桩悲事,她出来拜见贵客的时候,眉目间郁郁的,偶尔抬头回几句话,眼眶便隐隐作红,看上去很有几分楚楚可怜的风姿。
“我这小儿媳妇素来孝顺,贱内卧床多日,一直是她在伺候,”孙府的男主人孙温是个五十出头的男人,面白短须,目光湛然有神,提起前不久儿子暴毙的事,他倒是比寻常父亲显得镇定,只是长长叹了口气,“我家老大是个没福气的,可怜了这孩子。”
屠春站在屏风外,她唯恐孙家人认出自己,头一直低垂着,然而李重进说的不错,寻常人根本不会留意一个婢女,她颤颤惊惊了许久,却根本无人望她一眼。待陈扣儿出来时,少女悄悄抬眸望了一眼,见妇人小腹果然微微凸起,看来的确是有了几个月的身孕。
清河镇隶属晋阳县,听闻晋阳县令携友来访,孙府自然不敢怠慢,可惜当家的主母卫夫人卧病在床,不能出来招待。宴席间伺候布菜的是孙温的四夫人,这位名叫苏映秀的太太年轻俏丽,言语间甚是活泼,站在她头发半百的夫婿身边,倒像是个得宠的亲闺女。其实按身份,这种场合是不应该由她一个妾室出面的,但谁让这位苏夫人的肚子争气,给孙温生了个二儿子。
孙家的二少爷名叫孙天赐,说来好笑,孙家这一对少爷的名字起得吉祥郑重,然而与他们自身联系起来,便有了种说不出的荒诞,上天保佑的是个傻子,天意恩赐的是个坏胚子。但坏胚子到底是带把的,而且不傻,现在又添了另外一个长处,他还是活生生的,府里的人明面上没说,可心中多少都有数,大少奶奶肚子倘若生出个女娃儿来,日后这孙府就是四房的天下了。
孙天赐今日也在席上,这青年人生得英俊,同他娘亲一样是个活泼的性子,说起话来笑嘻嘻的,席上还特意显摆了自己刚弄到手的八哥,被孙温瞪了一眼,这才讪讪地住嘴了。
酒过三巡,李重进白瓷般的面上有了点薄红,他肤色极白,因为这点红显得格外突兀。晋阳县令见状,附身与少年低语了几句,神情间颇为关怀。
由于李二公子事先的嘱咐,晋阳县令介绍他时,只说是一个世交的儿子,正在自己家中作客,今日索性一起带了过来。孙温见他年龄尚少,口中客套地恭维了几句,并没有多加留意。如今见晋阳县令对少年如此看重,忍不住暗暗猜测,这位公子多半是个官宦子弟。
“孙老爷,家父认识一名告老还乡的太医,医术很是不凡,”众人交谈甚欢之时,李重进突然侧过脸,目光恳切地望着孙温,他的眼睛生得极好,即使其中并无太多情绪,也能给人诚心诚意的错觉,“听说他的老家就在晋阳,不如在下将他寻来,替夫人把把脉?”
周围骤然静了下来,四夫人正在斟酒的手顿了一下,她飞快地望了孙温一眼,孙天赐却仍是嬉皮笑脸的,抢先喊道,“那当然好,大娘都许多天没出门了,看来病的很重啊。”
他这一开口,倒是多少缓解了厅中的尴尬。孙温幽幽一叹,不动声色地拒绝了李重进的好意,“公子费心了,贱内患的是心病,药石难医,恐怕只能靠她自己排解了。”
屠春静静地站在李重进身后,听到孙温这句话时,她不禁抬起头,深深地看了这位孙老爷一眼。
坊间皆说,孙老爷与正室是少年夫妻,情谊甚笃,然而看他如今的模样,竟似对发妻毫无半分怜惜。
见孙温无意求医,李重进倒也不勉强,这时候四夫人言笑盈盈地说了一句,“公子不必替姐姐担心,等儿媳妇生了孩子,她心中一高兴,多半马上就好了。”
众人齐齐称是,气氛又重新融洽起来,一时间,传杯弄盏,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从孙家出来后,晋阳县令亲自将李重进送到了天味楼,他是个聪明人,没有追问这位李二公子为何会突发兴致,跑到素未平生的孙府中闲逛,只是说这天味楼毕竟是迎来送往之地,恐怕会打扰了公子清净,不如到他府邸上小住几日。
李重进婉言拒了,屠春将这两人的谈话听在耳里,心中隐隐觉得怪异,晋阳县令虽然只是七品,可毕竟是有实职在身,怎会对李重进这么一个少年人毕恭毕敬的,恐怕李嘉行亲至此地,受到的待遇也不过如此。
晋阳县令离开后,少年立刻像是被抽去了精神气,整个人又变得懒洋洋的,方才在孙府时,他还是个身姿挺拔、妙语连珠的小公子,此时看起来,倒更像是个恹恹的病秧子,脸蛋因为酒气染上了几分酡红,嘴唇上却没有多少血色。
“屠姑娘说的不错,”他淡淡地说,“这孙府中确有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