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怀朔折道洛阳城

离火焚月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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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和十六年,春,凉州姑臧。

    “话说那柔然屡犯我魏国边境,柔然骑兵骁勇善战,灵活机动,怀朔守将无不头疼。自去岁玄机先生入主镇戍兵,授左军师,同阳平王带兵北伐柔然,战战告捷。直至上月,玄机先生令大军藏而不出,选五百中军骑兵,个个配以军中最好的战马,每人两匹,十人一队,一炷香发一队,每队出行路线不同,由队长出发后自行决定,不分昼夜,日日以火箭骚扰柔然兵驻地,扰而不打,触之即逃。如此十日,柔然兵怒而追之,出兵两千誓杀骑兵队,然追出十里后,骑兵队分三组逃散,柔然兵不及分配兵力,骑兵队早已绝尘而去。第二日柔然兵出兵三千追击,骑兵队却分五组逃散,一人两骑,二十里换骑,速度奇快,柔然兵无功而返。第三日柔然兵出兵一万,亦是一人两骑,各个儿都是军中精锐,骑兵队先分两组又各分五路逃散,然此次柔然兵反应迅速穷追不舍,如此追出五十里,魏国骑兵已在柔然追兵射程内,弓箭齐发,眼看魏国骑兵性命不保——”说到紧要关头,说书先生合起折扇往桌上一拍,抿了一口茶。

    众人皆等他下文,已有性急者出言催促,“后又如何了?”

    说书先生捋了捋胡须,重新打开折扇,缓缓道:“却见魏国骑兵马蹄下流沙突陷,连人带马,皆消失不见了。”语罢呷了一口茶,台下众人均伸长了脖子等待下文。

    说书先生缓缓道:“一队十人,同时消失。柔然追兵此时方知中计,然而为时已晚,十队柔然兵皆中埋伏,全军覆没。柔然兵追出后,魏国军队左右夹击直捣柔然军帐,柔然精锐皆出兵追敌,带走了军中最优良的战马,柔然擅骑射,此时营地骑兵优势尽无,又遭突袭,四散溃逃,不战而败。此战魏国不费一兵一卒歼灭柔然主力,斩柔然主将于帐前,俘四万柔然兵士,夺精骑两万匹。自此,只怕柔然十年内不敢再犯我魏国边境。”

    “好!”“好!”座下魏国百姓纷纷叫好。或有夸赞“不愧是我魏国骑兵!”“玄机先生好计谋!”

    一红衣女子却急声问道:“那陷于流沙的骑兵呢?可还活着?人去哪了?是如何逃脱的?”

    正是谢泠。

    说书先生摇头笑道,“那骑兵自然活着,至于人去哪了,又是如何逃脱,恐怕只有去问玄机先生了。”

    “故弄玄虚。”谢泠私下嘟囔。

    说书先生又呷了一口茶,继续讲道,“讲完边防战事,再说说这洛阳城。三年一度的群英会又要召开了,在说群英会之前,各位且先来听听洛阳近几年兴起的两则妙谈。一说城中有一人,丰神俊朗,气宇轩昂,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生的是美极妙极,男子望之自惭形秽,女子望之魂兮不归。正所谓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谢泠听到这里,兀自调笑道:“既如此,还要那玄机先生做什么?便把这美人儿绑到城楼上,对着敌国笑便好了,一笑倾城再笑倾国,这女子多笑一笑,岂非整个天下都是魏国的了?”

    台下一片哄堂大笑,说书先生却不以为意,捋着胡须笑道,“姑娘此言差矣,正是有玄机先生与魏国男儿前线守城,你我才能在此喝茶闲话。再者,这美人实乃男子,正是洛阳城美名远扬的顾二公子是也——”

    谢泠回道,“既是男子,当以战功威名远扬,此人却以美貌闻名四方,却问他羞也不羞。”

    说书先生但笑不语,谢泠却觉无趣,起身走出茶楼。

    美貌男子有什么稀奇,这世上还会有男子相貌胜过沈煜衡吗?算来早过了二十日,不知他去寻下蛊之人,是否顺利。然顺利与否,又与己何干呢。自从那日雪中分别,谢泠便收拾行囊下山云游,这么多天以来,谢泠既怕收到沈煜衡的传书,又隐隐有些期待能收到只字片语。还好,还好未曾收到,不然,要回些什么呢?天下之大,以后自己亲自去看,总有一天,心里装的事情多了,再想起沈煜衡,便不会那么难过了。

    谢泠在姑臧逗留几日,启程前往怀朔。越往北去,越是荒凉,遇到几股逃窜的柔然兵,皆被她打发了去。

    这日已近傍晚,仍未看到村镇,谢泠心想,今晚又要在树上过夜了,需得找棵粗壮挡风的大树才好。转过弯听见前面林子里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走近后发现是几个散兵在抢劫过路人,一个老婆婆搂着小孙女跪在地上求饶,旁边散落的包袱里并无值钱物件。一个柔然兵粗鲁的把小女孩从老婆婆怀里拽出来,拿刀驾到她脖子上,操着蹩脚的汉话对老婆婆吼道:“银子!吃的!拿出来!”

    老婆婆大惊,举着双手,颤抖着双唇说不出话。小女孩突然一口咬在柔然兵手臂上,冲老婆婆大喊:“婆婆快跑!”。柔然兵此前未防备,此时气急,举刀便砍。冷不防一道金光袭来,只觉虎口一震,手一松刀已被金鞭卷住掷出,斜斜插入三尺外的草丛,刀身三分之一没入地面。还未看清来人,又一道金光闪过,柔然兵右臂突麻,小女孩掉落在地,飞快地爬回老婆婆身边。

    三个柔然兵大惊,无暇顾及地上的一老一小,迅速聚到一起,一致对敌。待看清来人,竟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三人胆气又盛了些。刚刚刀被打落的那人向谢泠道,“不要多管闲事!”

    谢泠冷哼一声,“素闻柔然骑兵骁勇善战,今日一见竟如此不堪。战场上打不过,便来欺凌老幼妇孺,当真是好威风呢!”

    另外两人不懂汉话,不知谢泠在讲什么,为首一人闻言脸色已有几分难堪,回首向身后两人使了个眼色,三人齐齐向谢泠冲来。

    谢泠双脚点地,身体后仰向后滑去,同时出鞭点中拿刀两人的腋下,两柄弯刀应声落地。此时当先一人拳头已至眼前,谢泠飞身而起一脚踢在此人颈后,金鞭又起,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后面两人还保持持刀姿势,金鞭缠住两人手臂往前一拽,谢泠借力飞至三人身后,三个大汉齐齐趴倒在地。

    三人未曾想一个娇弱的小姑娘竟有如此身手,顾不上捡落在地上的刀,爬起来便跑了。

    谢泠走到老婆婆身前,蹲下身去帮她把包袱收拢,问她二人:“可有受伤?”

    老婆婆摇了摇头,向谢泠磕头,“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谢泠拉住她,“婆婆不必如此,路见不平而已。只是最近边境不大安稳,婆婆为何来此?”

    一直安静跪坐在老婆婆身边的小女孩此时开口道:“是我偷跑出来,婆婆来找我的。娘亲病了,我们寨子里的医官医不好她,怀朔是我们这最大的镇子,我想去怀朔买药……我不知道外面……”说着垂下头,声音越来越低。

    谢泠已明白了三分,只怕这小姑娘偷跑出来,婆婆刚寻到她便遇上了这伙散兵,幸而谢泠到的及时,不然祖孙俩此时已命丧黄泉了。

    婆婆并无责备之意,搂住小女孩,轻声说:“阿月听话,跟婆婆回去吧。咱们不去怀朔了,回去好好照顾你娘……剩下的日子,我们开开心心的过。”

    “嗯。”阿月重重点头,抹了抹眼泪,起身收拾包裹,扶婆婆起身。

    谢泠看着阿月,仿佛看到几年前的自己,唇角微弯。正欲离开,阿月上前拉住她的手,“姐姐随我们回家吧。”

    谢泠被阿月拉住的手紧了紧,心下一惊,阿月体内有灵元!看她样子并不自知,应是天生灵元,竟是御灵族人,可婆婆分明是普通人。

    谢泠正自出神,婆婆以为谢泠心有疑虑,遂开口道,“今日天色已晚,这附近并无投宿之处,从这条小道向南五里,便到我家了。姑娘若不嫌弃,便随我们回去歇息一夜吧。”

    谢泠想了想,亦不推辞,“那便多谢婆婆了。”

    祖孙俩引谢泠进入寨子,这是个典型的边境小寨,叫做“扎安寨”。寨子里大都是鲜卑人,唯阿月一家是汉人。来的路上谢泠了解到阿月的父亲原是洛阳人,姓林,因家中突遭变故,遂带老母妻儿来到这里定居,却不料前年魏国大肆征兵,凡十五岁以上壮丁全部应征入伍,阿月父亲亦不例外。征兵过后,寨子里留下的皆是老弱妇孺。

    婆婆进屋后掌上灯,阿月的母亲在里屋挣扎着问:“娘,可是阿月回来了吗?”

    婆婆回道,“是。你且放宽心,阿月我给你带回来了。”

    “娘亲——我回来了。”阿月一边喊着一边跑进里屋。

    婆婆拿袖子擦了擦长凳,请谢泠坐,“姑娘稍待片刻,我去准备些吃食。”

    谢泠谢过婆婆,问道,“婆婆,我可否去看看林夫人?”

    “姑娘请便……只是,怕病人过了病气给你。”

    谢泠摇头道,“不碍事。”

    进到里屋,只见床上躺着一个瘦弱女人,面色蜡黄,床褥虽破旧,却很干净。阿月见谢泠进来,起身拉她到床边,对床上的人说,“娘亲,这就是救我和婆婆性命的姐姐。”

    “多谢姑娘了。”阿月母亲说着欲起身致谢,谢泠按住她。

    “夫人不必言谢。请恕谢泠唐突,敢问夫人,可是御灵族人?”

    阿月母亲面色一怔,点了点头,道:“不错。”

    谢泠拉过她的手号脉,竟是灵元受损,谢泠心下惊疑,以眼神询问,阿月母亲点了点头,应是对自己的状况早已心知肚明。须知御灵族人天生灵元,便是修为再低,也不会无故损伤灵元,除非有修为极高之人施法废除灵元。

    “夫人可是碰到了什么事?”

    阿月母亲一阵咳嗽,缓了缓道:“我出身低微,并非世家大族,也无意在修灵一途有何建树,不过习得一点微末功夫以求自保罢了。后来识得我夫君,便成了亲,只盼能做一对平凡夫妻,过普通人的日子,再后来有了阿月,我们迁居至此。前年他入伍参军,便再没回来过,连一封信也没有。上月我听闻柔然之战大捷,便想去怀朔打听消息,谁知——路上遇到一队戴鬼面具的黑衣人,他们发现我是御灵族人,将我打晕了抓走。待我醒来时,便已是这副模样,被丢在乱葬岗。我拼了命逃回来,终究时日无多了……”

    “娘亲——”阿月伏在母亲身上,轻轻抱住她。

    “我这病啊,药石无医。阿月不信,为了救我,偷偷跑去怀朔求药,才惹出今日这些事。”说着轻抚阿月头顶的头发。

    谢泠又问:“夫人可知那伙鬼面人是什么人?因何抓你?”

    阿月母亲摇了摇头,“不知。我与他们素无冤仇,被抓时已经昏迷,亦不知他们究竟为何抓我。只是在昏迷前,隐约听闻他们交谈——‘这一个灵力也太低了些’,‘先抓回去凑个数再说’……之后便都不记得了。”

    谢泠沉思片刻,没什么头绪,扶起阿月,道:“夫人若信我,你的病,谢泠愿意一试。”

    阿月母亲:“既已到如此地步,还有何惧怕的。姑娘请吧。”

    谢泠点了点头,运灵力为她疗伤。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谢泠收回手,问:“夫人可感觉好些了?”

    阿月母亲起身,惊异的望向谢泠:“愈灵术!姑娘可是蓬莱人?”

    谢泠摇头,“我也不是世家大族出身,这法术是在家时娘亲教我的。此法只能治愈夫人的伤势,可是灵元,却补不回来了。”

    谢泠不说她也知道,只怕此生无法修灵,与普通人无异了。好在她本不在意修灵之事,下床拉着阿月向谢泠郑重行礼,“今日姑娘救我林家三条性命,有如再生父母。林家无以为报,他日姑娘若有差遣,我林周氏,女儿林月,定不负所托。”

    谢泠拉住她与阿月,“夫人使不得,快快请起。”

    林周氏却很是执拗,拉着阿月行完大礼方才起身。

    阿月见母亲病好了,很是开心,围着谢泠打转,“姐姐真厉害。等阿月长大了,也要做像姐姐一样的人。”

    谢泠笑道,“阿月很勇敢,被坏人抓住丝毫不乱,还寻机救婆婆走。等阿月长大了,定然是比姐姐还要厉害的人。”

    “真的吗?”阿月得了夸奖很是欢喜,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盯着谢泠。

    谢泠微笑:“当然。”

    次日谢泠辞别林周氏三人,继续往怀朔行去。临别时给阿月留了一张符,倘若日后有事求助,点燃此符,谢泠便可知她方位,前来相助。此符是传信符的一种,是当日沈煜衡教她的,沈煜衡当年留给冯润母亲的承诺也是此符。不想在此地也能想起他,谢泠苦笑,转身而去。

    太和十六年,夏,怀朔镇。

    谢泠在城内逛了一圈,披甲执戈的兵士随处可见,都是鲜卑人,不懂汉话。进到一家饭馆,小二见她汉人打扮,迎了上来很是热情的询问:“姑娘打尖还是住店?”

    谢泠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点了几个小菜,问小二:“你可知玄机先生?”

    小二立刻眉飞色舞,“玄机先生鼎鼎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姑娘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别的不敢说,这怀朔城里的事儿啊,您问我就问对人了。”

    谢泠问道:“那你知道玄机先生住在哪里吗?”

    小二擦桌子的动作一顿,“哟,姑娘,这您可问住我了。不过,上月阳平王回京述职,玄机先生随行,现下已不在怀朔了。您若是来找玄机先生的,怕是来晚了。”

    谢泠:“回京述职?”

    小二:“姑娘难道不知?战事大捷,主将定是要回京向皇上述职的。”

    谢泠:“那些逃散的柔然兵呢?就不管了吗?若他们再来祸害百姓怎么办?”

    小二:“自然有守将去清缴,这些散兵不足为惧,哪里还用得着阳平王和玄机先生亲自出手。”

    谢泠默然。

    小二仍自顾自说着:“说不定玄机先生此刻已在平城参加陛下的庆功宴了。姑娘寻他需得去一趟平城,此处向东——”

    谢泠打断他,“除了平城,还有哪里可以去?”

    小二很是机灵,见她面色不虞,给她上了茶,不再提平城的事,转而说道,“出城向南,可到洛阳。这洛阳城,好玩的趣事儿也多着呢——”

    恰好此时有人在喊小二,他收了手巾,对谢泠道,“姑娘且先喝茶,菜一会儿就来。小的先退下了。”

    “洛阳……不若就去瞧瞧那顾二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