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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二十年冬,朝鲜国,肃宁馆,明军大营。
从辽东、蓟州、保定、山东、浙江、山西、南直隶等地跋山涉水而来的各地兵卒已安营扎寨完毕,立完壁垒栅栏,趁着大雪停歇的功夫,不安分的各地士卒们开始在刚刚踩平积雪的校场上较量武技。
说是较量武技其实大部分都是在相互斗殴,但只要不出阴招下狠手,将官们才懒得管,甚至有的还不在乎身份跟士卒们较技。
四万人的大营,人喊马嘶、万分嘈杂。
几名传令兵急匆匆的从南兵营帐地跑出,朝着军营正中的校场跑去。
刚到校场,就见一群士卒们正围成一团,正大声的鼓舞助威。传令兵们挤进人群才见到让他们一阵好找的参将骆尚志正拽着手臂粗的麻绳跟七名士卒玩牵钩。
骆尚志臂力惊人,仅凭一人之力竟然能跟七名膀大腰圆的兵卒汉子势均力敌,甚至牵钩绳上的吊垂都开始朝向他那边。
传令兵急匆匆跑到骆尚志身前,也不顾此时骆尚志正憋气吃力着呢,道:“骆参将,李提督此刻正调令各军将官齐聚中营,未免士卒劳顿并未击鼓,吴将军没找着大人就先去中营应调了……”
那七名兵卒见传令兵有急事宣调骆参将,互相使了眼色,微微泄力,然后陡然间齐齐扑倒在地,咿咿呀呀叫苦不迭了一阵,就表情夸张的伏地大呼:“骆参将真是神力!小子们甘拜下风!”
骆尚志甚是无趣的将牵钩绳甩到地上,呵斥道:“连这点力都不舍得出,等到了平壤还怎么跟倭寇拼命?真是一群老兵油子!”
众兵卒嘻嘻哈哈的爬起来连声称是。骆尚志也不跟这些兵油子一般见识,眉头一扬,环顾四周大喊道:“无虑!无虑!无忧无虑!本将的盔甲呢?”
一名十六七岁的小卒抱着参军盔甲急冲冲的跑到骆尚志面前递过,小声抱怨道:“参将您就别大庭广众喊我这诨名了!”
骆尚志哈哈一笑,夺过盔甲一边穿戴一边骂骂咧咧道:“叫你诨名怎么了,你那大名可不就这么个意思吗?”
“可我那是大明律的律…”小卒嘟囔道。
原来这小卒姓吴名律,是浙江游击将军吴惟忠的远房子侄。吴律,无虑,故而众人皆称其无忧无虑,以至于叫顺了嘴。
吴律幼年丧父,承蒙吴氏宗族照顾补贴家用,得以由其寡母自幼带大,并在族中私塾完成蒙学。
由于吴氏家族最有能耐的是他那远房伯父吴惟忠,现任职浙江游击将军,执掌大明健旅四千戚家军,故吴家子弟好习武弄棒者居多,吴律也不例外。再加上无父兄教导,便刚满十六岁就跟着伯父参军入伍。
今年年初,倭国兴兵朝鲜,辽东军祖承训首次入朝与倭作战,便在平壤城遭遇大败。天子盛怒,急招刚平定宁夏之乱尽灭哱拜族的李如松为辽东提督,主持入朝灭倭之役。做为平定东南倭患的劲旅戚家军自然也在征召之列,吴律便随伯父吴惟忠一同前往辽东参战。
在辽东集结兵马之时,戚家军作为南兵由吴惟忠与骆尚志一同节制。也就是这时候,吴律被伯父派到骆尚志处当亲兵。真要论军职,一个是游击将军一个是参将,还是骆尚志官高一级,不过骆尚志手底下嫡系兵马不过数百,还以家丁为主,实力自然还是吴惟忠来的大。
吴惟忠将自家子侄派给骆尚志当亲兵,其实也是有拉拢之意。毕竟吴惟忠与骆尚志同为浙人,可谓近邻老乡,这在讲究地域出身及南北派系的明朝官场中,抱团取暖是必然的。
骆尚志虽说是五大三粗的武将,但好歹是唐初四杰骆宾王的后代,心思颇为缜密。他明白吴惟忠的心意,自然也不会亏待了吴律。虽名义上是其亲兵,负责鞍前马后各类琐事,但稍有闲暇功夫骆尚志就会教些武技并指导一些排兵布阵之术。
骆尚志已经穿戴好盔甲,当即便往中营赶去,吴律作为亲兵也跟了上去。
刚到中营前,就见三十余名将官分四列站在营前听令。姗姗来迟的骆尚志大大咧咧的走到南军一列,与吴惟忠打了个照面。
吴惟忠后退一步,让骆尚志排其身前,然后小声道:“怎么这么迟才到。”
“跟一帮小子在校场牵钩呢……怎么?可是要领军命?”
骆尚志问道:“不是!是那遣使沈惟敬的计策生效了,倭人已派出使者前来议和称臣。”
“这么说,这战不用打了?”
“倭人奸诈,是敌是和,由宋经略跟李提督负责,咱们还是静观其变吧!”
又过了一刻钟,三军将官皆已到齐,中令官高喊一声:“恭迎宋经略、李提督!”
兵部右侍郎宋应昌与辽东总兵李如松一同走出营帐,经略宋应昌作为文官执行监军之事,并不直接插手军务,故跟众将官稍微寒暄了几句话后就让李如松开始做安排。
李如松并未穿戴盔甲,而是一身常服,不久前平定宁夏尽灭一族,举手投足间都感觉有股杀气萦绕。
众将在他面前都不敢托大,皆执军礼,听候调令。
“倭人派出二十三人的使团前来称臣,诸位将军都给咱打起精神来,可勿要在这群倭国人面前丢了天朝威仪!”
众将轰然称诺。
此刻吴律与众将军的亲兵一起候在将门外,不时的将目光挪过去打量一番,年少的他还把持不住好奇之心。
中军的营帐修的规整,正中是众将所在之聚将场,将门里外两侧则都是提督亲兵家将的营帐与军械库,由辽东兵亲自看守。
在四下张望中,却见其中有几名辽东兵取下了头盔,居然皆是秃天灵盖,只在后脑勺有几根细小的发辫,很是怪异。
这在一直被教导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毁的吴律看来有些不可思议。不过想来这些应该就是李都督手下的女真部族将士,生活做息自然与中原汉人不同。
也许是察觉到吴律的眼神,其中一名女真人转过头瞪了眼吴律,眼神中尽是轻蔑与挑衅。
吴律不敢惹事,急忙转移开视线。那几名女真人更是肆无忌惮的朝吴律鄙夷的吐了口唾沫,嘴里嘟嘟喃喃的说着吴律听不懂的化外方言,想来是些不干不净的脏话。
就在这时,一名遮挡了面目的黑袍人从另一侧营帐走了出来,朝着那几名女真兵呼唤了几句,吴律离的比较远,听不清说了什么,只不过觉的那黑袍人声音轻柔,有点不像男声。
也是奇怪,这些桀骜不驯的女真兵却是很听这黑袍人的话,稍一吩咐就随那黑袍人进了营帐,不一会儿就抬了几箱东西走开了。
当吴律再次将目光移到那营帐的时候,却正好跟帐前的黑袍人来了一个对视。
吴律再一次吓了一跳,总觉的那黑袍怪人给他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也就在这时聚将场上的众将军已经领命完毕轰然称诺。就这短暂瞬间,那刚刚还跟吴律对视的黑袍人已不见了踪影,甚是神秘。
李提督召明使沈惟敬进帐议事,众军官开始三三两两的离开了。吴惟忠与骆尚志一同走出将门,吴律不再想刚才那黑袍人,匆匆上前向吴惟忠施礼道:“见过吴将军!”
吴惟忠颔首道:“跟着骆参将的确有所长进,听说骆参将还教你武技与兵法,此等机遇不可糟践,还得多加努力,勿丢了我吴家宗族的脸面。”
吴惟忠不喜欢吴家人在军中以亲戚相称,故吴律在吴惟忠面前一直谨言慎行,这点倒是让吴惟忠很是满意。
“放心吧,吴将军,令侄聪慧机敏,想来将来定有一番成就。”骆尚志哈哈一笑,正想拍着吴律一番鼓励之时,中令官来到二人身后道:“吴将军骆参将且慢行,李提督要见二位,有军情相商。”
吴惟忠与骆尚志对视了一眼,有些困惑。照理说李如松一向不待见他们南军将领,吴惟忠还好,毕竟手底下的四千戚家军是大明少有的能战之兵,但也不至于到单独面授军情吧。
二人沉默了片刻,骆尚志便示意吴律先回南兵营地,二人跟着中令官进了李如松的营帐。
吴律见不用在一旁等候,便离开了中营。吴律毕竟少年心性,见百米外有士卒在扳手腕耍钱,便在一旁围观叫好,根本不想早早回南兵营地。
一名山东籍军汉体壮力强,连赢了数把,顿时兴起在众军卒中横冲直撞,一把夺过一小卒手里的大饼卷葱,嚣张道:“没把子力气还有脸吃大饼?先赢了俺再吃!”
也就这抢夺大饼的时候,推搡间撞翻了迎面而来一辽东兵怀里抱着的大箱子,稀里哗啦倒出了一堆白花花的东西。
众人定睛一看,却都是死人骨头,几个骷髅头正睁着阴森森的眼洞盯着众人。
“乖乖嘞,你们这是刚吃完人还是咋滴?”
吴律认出这辽东兵正是刚刚从黑袍人营帐里搬箱子出来的女真人。
那女真人见箱子被撞翻,顿时大怒,一把掐住那山东大汉的脖颈,用蹩脚的汉语骂道:“你奶奶的没长眼睛吗?”
山东大汉也怒了,管这辽东女真兵是不是吃人,出言不逊就是找打。
军营里的士卒因为地域而形成的派系多如牛毛,此刻又刚刚吃完营饭没多久,正有一膀子力气没处使去。双方起冲突没多久,劝架推搡间很快就演变成了群殴,一会儿的功夫就是一片骚乱。
吴律不想参与进去,急忙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跟没头苍蝇一样四下乱窜间却又是冲到了一伙人面前。
正中就是那诡异的黑袍怪人,吴律吓了一跳,急忙想侧身绕过。可那黑袍人却是跟女真兵说了一句话,两名女真兵当即领命,跟抓鸡仔似的把吴律拽住,一左一右叉住了吴律,根本无法动弹。
“你们干什么?警告你们,我是骆尚志骆参将的亲兵,你们要是对我不利的话,骆参将必然为我做主!”吴律一边挣扎一边大喊大叫,估计是想引起周边兵卒的注意。
“闭嘴!”黑袍人微微呵斥道:“把你的手递过来,再屏气凝神!”
黑袍人这次说的是官话,吴律倒是听懂了,然而更让吴律惊讶的是黑袍人说话声音清脆婉柔,犹如黄莺出谷,鸢啼凤鸣…眼前的黑袍人居然是个女子,而且还是个年轻女子。
这下吴律更吃惊了,要知道军中留有女子可是重罪,这辽东总兵李如松难道嚣张跋扈到可以无视军法了?
正思索间,那黑袍女子却是先伸出了洁白如玉纤细的手,一把抓住了吴律的手腕。
吴家家风盛严,从不允许子弟在外沾花惹草。可以说吴律成年后这还是第一次与陌生女子有肌肤接触,红着脸正要大骂黑袍女子不知检点的时候,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一股暖流从女子手中传来,沿着手腕手臂肩膀胸口一直到腹部…
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一度让吴律以为自己被施了什么妖法,吓的他张着嘴想喊又不敢喊,只能用恐惧的目光盯视着黑袍女子。
“放开他吧…”黑袍女子叹了一口气,松开了手。
“木火双灵根,万中无一的资质,只可惜骨龄大了,十六岁还未修炼基础功法,这辈子估计也就在练气期八九层左右徘徊了。”
黑袍女子自言自语说些吴律根本听不懂的话。而吴律见这些女真人放开了自己,当即便连滚带爬的跑开了,连头都不敢回。
“萨满…要不要将其抓回?”一名女真士兵恭敬的问道。
“不用,由他去吧,若真对我有用,他根本逃不出我的视线。”黑袍女子一挥手,便独自又往营帐走去。
而此时斗殴的众士卒已被驱散,几名女真人开始收拾地上散落的白骨,再次将其装回箱子。
此时已近黄昏,落日余晖将黑袍女子的身影拉的很长。在这片灰白相应的明军大营中,黑袍女子犹如孤魂一般独自进了营帐。
营帐内尽是各种古怪字符与木刻,一摞一摞的死人骨头堆在帐中间,摆出一个古怪的阵型。
黑袍女子走进这由死人骨头堆积而成的阵法,席地而坐。
她脱下了黑袍,露出了婀娜多姿的动人身段,再将遮挡面目的黑纱取下,一张绝美的脸庞显露了出来。
蛾眉皓齿,明眸粉颊,乌黑亮丽的披肩长发…唯一有些怪异的是瞳孔,微微的淡蓝色,带有魅惑之意。
“留落到这异域也有三十载了,想来那孽畜也不会一直守在那头…是该做好准备回去了…”
黑袍女子用一种完全不同于明朝任何方言的话自言自语了一阵,最终闭眼打坐,而那些白骨开始升腾出点点星光,环绕在女子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