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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殿。
早朝。
文武百官依序而列,一个个朝服锦绣,象笏铮铮。
时任内阁首辅商辂就靖州苗乱及建州女真犯边造祸之事作了陈述,奏请出兵征讨以示天威。
众朝臣一致附议。
朱见深点了点头:“诸位爱卿,这打自然是要打的,但怎么个打法,朕想听听各位的意见,谢爱卿,你先说说罢。”
被朱见深称为谢爱卿的便是新晋恩科状元谢迁。
能被皇上首点,自然说明皇上对这位新晋状元抱有厚望。
谢迁现在的职位只是个翰林修撰,本来早朝都没资格参与的。
但身为状元自然有几把刷子,对靖州苗乱和建州女真之奏章就出自他之手。
虽经商辂上奏,但一贯爱才的商辂也不是那种越俎代庖的人,想着如此重要的奏章上呈之后,免不了还要进行廷议,自然就把他拉了过来。
谢迁也不含糊,当即大大方方地站了出来,躬身道:“启禀陛下,微臣以为,若朝廷两线同时出兵,自负担甚巨,且时值隆冬,北方苦寒,大军若动,补给自需翻倍,甚难以为继,不若先聚全力解靖州之困,待开春后再挥军北上,当可一扫女真之霾,事半而功倍!”
朱见深颔首大赞:“嗯,爱卿此言甚是,朕深以为妙,诸位爱卿,所见若何?”
一众朝臣自是齐齐点头附议。
朱见深见状,拿定了主意:“那就这样定了,着湖广总兵李震,即日起整军备战,朕给他三个月时间,擒获祸乱魁首,镇安靖州!”
“吾皇圣明,万岁,万万岁!”
众朝臣齐齐持笏躬身而颂。
朱见深心情不错,笑道:“诸位爱卿还有什么要奏的吗?”
话音未落,一个小个子朝官从商辂后面闪了出来:“微臣有本要奏!”
朱见深定眼一瞧,微笑着点了点头:“万爱卿啊,你有何事要奏?”
原来这人正是内阁成员万安,四川眉州人,进士出身,虽然身材矮小,却是个极有能量的人,这种能量不是源自他自身的知识储备(能考中进士自然也是牛掰得很了),而是源自他那种天生般的交际能力。
明明是四川人,他却能找到门路与当今朱见深最宠爱的万贵妃扯上亲戚关系,而万贵妃却是青州诸城人(今山东潍坊诸城),从地理角度来讲,这自然是八竿子打不着的。
但令人诧异的是,他还真的得到了万贵妃的亲自确认,说这确实是她的远房表亲,可想而知,有了这道关系,爱屋及乌的朱见深自然也对他恩宠有加,万安想不发达都是不行的。
“微臣要奏之事,便是要弹劾新晋东宫教官刘健!”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莫不大惊,心想人家刘健又没招你惹你,何况让刘健去做太子老师的正是皇上自己,是经过长期的审查并经过慎重考虑才决定的,这家伙忽然弹劾刘健,这是要整什么幺蛾子?
朱见深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万安,你为何要弹劾刘健?”
“微臣入宫前方得知,刘健居然带着自己的儿子刘东一起进了东宫学房,微臣实不知刘健怀有何等心思,望陛下明察!”
众朝臣一听,倒也觉得万安说得没错,东宫学房乃国之重地,够资格陪太子读书的都是皇家子弟,这刘健是哪根脑筋搭错了,居然敢把自己儿子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带进去?
说轻点这是以权谋私,说重点,他这是为自己的儿子在铺路,有着不可告人却显而易见的目的!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不能带自己儿子进宫陪读,但历代以来,还没有哪位讲官敢这样做,原因自然就是上边所说的,谁也不愿意也没能力去承担这样的嫌疑。
刘健如此聪明的人,怎么会做出如此糊涂之事?
朱见深一听就明白了万安的意思,其实他何尝不早就发觉此事有点不对,否则他就不会让刘健早朝后来见自己了。
但万安既然已经当着所有人的面摊开来讲了,他身为皇帝,自然也就不能藏着掖着了,一向宽仁的他做起了和事佬:“唔,万安啊,你言重了,刘健带子入宫,是经过朕允许的,而且刘健之子已拜淑妃为义子,母后也喜欢他,让他入宫陪读也合礼合情……”
这话搁其他朝臣听了自然只会点头而退。
但万安是谁?
是万贵妃跟前的红人,最忠心的走狗。
朱见深不说这话还好,反倒让他越发来劲了:“如此说来,微臣更不理解了,淑妃身为皇母,怎能随便收义子,而且今日才是他第一次进宫,居然就跑到内宫去了吗?这成何体统?”
好嘛,这下连淑妃都被捅了进来,一朝文武自是表情各异,闷不作声。
朱见深本就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老好人,见万安咄咄逼人,也是无奈,身为皇帝的他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这都是母后的意思,你就不要再唠叨了!”
啧啧,堂堂皇帝,居然要搬出自己母后来做挡箭牌,也真是宅心仁厚。
万安一听,八面玲珑的他自然见好就收:“既然如此,臣无事了!”
说罢,他躬退着站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但绝不说明他会就此善罢干休。
甚至心里已经在拿淑妃收义子这事做起了文章。
朱见深转头望了望旁边的司礼太监怀恩。
机警的怀恩自然妙懂皇上的意思,立马扯开嗓子叫道:“有本上奏,无……”
“臣王恕有本要奏!”
朱见深一听这个声音就抖了个激灵,面露苦相:“王爱卿,你又有何事啊?”
众大臣却齐齐低头,一边苦笑,一边心想着怀恩啊,你这唱喏得也忒慢了点,这下好了,大家又不知要站到什么时候!
王恕手持朝笏站了出来:“臣王恕要为陕西巡抚郑时伸冤!”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惊呆了。
朱见深的脸色更是变得极为难看:“王恕,此事吏部早有定论,你现在为他伸冤,是什么意思?”
王恕脖子一梗:“那微臣便连吏部一齐弹劾!”
众朝臣自是背脊一寒,吏部尚书尹旻更是脸色苍白,本来打算今天就返回南京的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王铁嘴居然会拣这个时候朝自己开火。
几乎所有人都明白,王恕这是在以卵击石。
因为郑时被罢官,源自他上书弹劾朱见深跟前红人梁芳,揭露梁芳在外借为皇帝采办之名,实则广派党羽到各处当镇守太监,为非作歹,贪赃枉法。
而梁芳本是万贵妃的内侍,人又机巧,每天都变着法儿讨好自己的主子,万贵妃自然乐得消受,免不了给朱见深吹吹枕边风夸他,朱见深沉溺万贵妃无以复加,自然也乐得有这么个会来事的奴才。
再加上梁芳还有个不太好说的嗜好,那便是研究CHUN药。
身为太监,却有这样的嗜好,看起来自然很奇怪,但大家考虑一下他服务的对象就应该知道,这其实也不过是他为了达到自己利益最大化而投其所好而已。
但如论如何,都说明梁芳是个会来事也会办事的人,就算理论脱离实际,他也照样奋发图强,可谓身残志坚的杰出楷模。
朱见深很吃这一套,并极度沉迷这些玩意,这也是他身体每况愈下的重要原因,可惜的是,他一直执迷不悟,直到去见朱重八那一天(真见到了的话,估计重八兄得被气活过来)。
因此郑时的弹劾无异于间接揭了朱见深的丑,他自然要护短,不等梁芳自己来求情,他就先下手为强免了郑时的官,只是顾忌郑时为官清廉,民间声望极佳没有逮捕入狱罢了。
这事皇帝发了话,吏部自然只能照办,毕竟免掉一个巡抚对于大明来讲也不是什么大事。
但刚阿耿直的王恕显然看不惯也看不得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眼前。
朱见深自知理亏,面子上也挂不住,而且他也知道王恕的脾气,有理有据之下,那可真是拼命三郎再世,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那种。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朱见深颇有点骑虎难下,转而望着吃了挂落的尹旻:“尹爱卿,此事乃是经你之手,你来说说罢!”
可怜的尹旻一愣,心道:“好嘛,合着你接不住,就把皮球踢给我?”
但陛下发了话,他再想躲避也是不可能的,只能在王恕虎视眈眈下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微臣也思量了几日,觉得对郑时的惩罚有点太重了些……”
这显然是迫于王恕的威压开始妥协了。
朱见深不吭声。
王恕却得势更大声起来:“既如此,何不尽早改判?”
尹旻身为吏部尚书,职衔自然是要比王恕高得多的,却对王恕近似呵斥毫无抵抗之力,一副委屈求全的样子:“王大人,改判也要走个流程啊!”
“什么流程?要我今天不站出来,这流程是不是要走到猴年马月?”
尹旻无奈地看了看默不作声的朱见深,知道只能自己想辙了,便摇头道:“王大人啊,若改判,那就证明郑时所奏无误,自然要向刑部申请缉捕那些传奉官再做勘定才是,你也是朝廷命官,这点流程你应该清楚的啊!”
王恕等的其实就是这句话:“那好,我就等你这个流程,还郑时一个公道!”
朱见深此刻只想逃离这里,眼见他们谈得差不多了,赶紧向怀恩使了个眼色。
但眼明嘴快的王恕哪里容得事还没谈完皇帝就跑了,张嘴就奏道:“微臣王恕还有一事要奏!”
朱见深近似绝望地呆呆看着这个活宝:“爱卿尚有何事?”
“微臣恳请陛下下令,暂停梁芳一切职务,以配合刑部调查!”
众朝臣面面相觑,显然谁都没料到这个王铁嘴居然见好不收,反而变本加厉与梁芳正面硬刚起来,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王恕却显然一副豁出去了的样子,他深知若没有朱见深的首肯,是没有谁敢动梁芳这个太监的。
朱见深也是被他弄得毫无办法,想了想,模棱两可地说道:“若梁芳有错,朕自会让他领罚……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朕有点乏了!”
早就站得双腿发麻的一众朝臣自然赶紧齐齐跪拜下去:“吾皇万岁,万万岁!”
此言一出,任凭王铁嘴还箍咂着嘴想讲什么,也只能跟着躬身叩拜:“吾皇万岁,万万岁!”
朱见深飞快地站了起来,在怀恩的搀扶下,一溜烟地跑出了奉天殿。
众朝臣都站了起来,陆续有序地离开大殿。
商辂走到王恕跟前,摇了摇头:“王大人,你有议,为何不和我先沟通一二呢?”
王恕笑了笑:“首辅大人,若宗贯扳不倒他,就只有靠首辅大人再接再厉了。”
商辂一怔,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王恕这是不想拖自己下水啊!
他愧疚而惆怅地叹了口气:“唉,(朝廷)搞成这个样子,我身为内阁首辅,自亦难辞其咎,宗贯啊,只怕更大的风雨还在后面呐,梁芳事情再大,也不过是谋点私利,而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汪直天天在陛下面前求建什么西厂,这要让他得逞,怕是满朝文武都没得安生日子过了!”
空荡荡的大殿里就只剩他俩和在门边等着商辂的谢迁。
王恕打了个请的手势招呼商辂走前,自己落一步跟在旁边:“首辅大人有此顾虑,宗贯也深以为然,但若圣上有意于此,吾等又能如何?还是先做好自己的本份,走一步看一步吧,再说大明人才辈出,总会有办法的。”
商辂听出他言外之音,看了看站在门边的谢迁,点了点头:“是啊,只要有人才,就能解决任何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