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爷爷和信

栗蒲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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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爷爷年轻的时候是村里的书记,说话办事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他时常这样教育家里人:“我年轻的时候撒尿都没有站着的时间!养出你们这些懒怠的东西!”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定配着他紧皱的眉头和圆睁的怒目。事实上,那神态几乎是他发表自己见解的标配。

    跑着撒尿的爷爷退休了,扛起了带孙女的大旗。在我很小的时候,他背着我去打疫苗,串门子唠嗑;在我上学前班的时候他拉着我接送上下学;在我上一二年级的时候每到放学时间,他就拄着双拐站在稻场旁一遍又一遍呼喊我的名字。过路的行人每每感叹,啧,这老爷子精神头真不赖!我就听见那浑厚的迎接我回家的声音又响亮了几分。虽然放学是每天都有的事,但我却觉得是爷爷每天的大事,他要为此烤一个下午的红薯,准备精彩的故事,乐此不疲。奶奶看见了不禁奚落他,你这老头真是说一套做一套,不让我们种瓜子芋头这些杂粮说浪费时间搞得家里不干净,自己还不是忙不迭的搞给孩子吃。他亮出了自己的标配:“顶不爱你们搞这些,小孩子不吃饭吃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能长高?搞了不吃以为粮食是大水冲来的哇?说着往我嘴里塞了一块红薯:小心烫……”

    我的小学位于村部隔壁,操场旁边有一棵又高又粗的枫树,嫩白秀美的躯干和繁茂的枝叶使它看起来亭亭玉立。它笔直挺立地矗于学校院墙和操场之间,二面都洒下阴凉。我们二年级有七个学生,一对双胞胎,一个手有残疾的男孩和两个浑小子还有一个活泼的野丫头。手有残疾的男孩只是我听说的,事实上我们班没有任何人见过他残疾的手,被班里男生无数次好奇骚扰它也一直藏在右边的衣袖里。无论家里面人怎么劝,他始终不肯在夏天穿上短袖。

    那是个炎热的午后,外面灼烈的阳光给人一种恍惚感。教室里没有人盯着的女孩在窃窃私语,没有人盯着的男孩在玩弹弹珠,经常听见“帮我捡一下”,“滚一边去”的对话。事情就发生在这个时候,弹珠滚进了林少峰的桌子底下夹在前排讲台与墙的缝里。“喂,前面的,帮捡一下”。他面无表情的抬头瞅了瞅,又低下头看那个珠子,很明显要趴在地上一手扶住桌腿另一只手才能够到。“你自己搞不见的,叫你爷给你捡呢,孙子”“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说你呢孙子!”浑小子的脸涨的通红,“林少峰,别以为你是只断手我就不敢捶你,穿个长衣服藏起来你就不是断手了?告诉你要不是我爸叫我别欺负残疾人,我锤不死你”话音未落,一记拳头就落在了浑小子脸上,“断手也能揍你”他的双眼通红,声音既坚决又冰冷。他畸形的右手第一次钻出衣袖,那是一团囫囵的肉球,只有一个肉柱凸起可以被称作手指,此刻那团肉球正由于撞击由白变红,微微颤抖。教室里空气似乎顷刻间凝固,反应过来的众人慌里慌张赶过去试图把已经扭打在一起的两人分开。混乱中不知谁的一拳打在我的门牙上,我捂住嘴疼得喊不出来,松手一看,一嘴的血还有一颗门牙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这颗原本摇摇欲坠的牙我舔了又舔,晃了又晃,除了想体验痒酥酥的感觉外,一点也不想把它拔下来。哇的一声,全场都安静了,女孩为我拭泪安慰,男孩送自己的弹珠给我笨拙讨好。哭了良久,我为自己成为焦点害羞了三秒,又突然想到妈叮嘱我的话,双脚并齐,将上门牙扔到屋顶,下门牙扔到床底,这样新长出来的牙齿才会整齐漂亮。我陷入了巨大的悲伤中,下午还要上课我的门牙没有及时扔到床底我的牙齿还会漂亮么?说不定被撞掉的压根就不会再长出来吧……想到爸爸的飘牙和奶奶光秃秃的牙龈,我的眼圈不禁又红了……“林峰,好好听课,别玩自己牙了”全场眼神的再度聚焦让我心里一惊,我知道自己引起了班主任的注意。“老师,呜~我肚子疼”……

    一向诚实的我赢得了信任和下午的假期。我刚小心翼翼捧着牙齿走出校门,“林峰,”是校长的声音,“校长,我,我,……”“你爷爷是老林书记,他在家吧?”,“啊?”,“不在?”,“哦哦,在,在,”,“嗯,这是给他的信,回家交到你爷爷手上”。他的透明眼镜片在阳光下反射着有颜色的光,看不清眼神,看不懂情绪,“嗯!”接过信我的悲伤一扫而空,仿佛是一个神秘组织的神秘计划让我参与其中,又仿佛自己成为那些遥不可及的大人中的一员,正身担重责。我的脚步越迈越快,呼吸越来越急促。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才让我惊醒,该怎么向家里人解释自己提前回来的原因呢?对着爷爷我没办法说谎。啊!这封信,难道就是校长的告密书?不安的情绪让我打开了这封信。

    “爸,您好!”我仔细阅读这封信,看到了新学的成语“瘦骨嶙峋”,这一点让我十分欣慰,可是这个“出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叫李倩的人又是谁?她信中和我一样厌恶干家务的人和爷爷有关吗?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匆匆把信装好,我急忙赶回家把信交给爷爷,他没有问我回来早的原因也没有问我打开信封的是谁,只叫我快去吃别人送他的饼干。我挑挑选选的时间里,想到自己的牙,手里早已空空的,翻遍口袋书包也找不见,“爷爷,哇呜~~~我的牙没了,呜,我吃不了……嗯~~~饼干……”不同寻常的安静,爷爷正全神贯注读那封信,读着读着,有一滴,两滴,三滴泪吧嗒吧嗒滴在信纸上。

    “爷爷”,我声音小到让自己不可思议,就如同他斑壑累累的脸上像雨水似冲刷的泪那样惊人。那是我第一次仔细端详他的脸,他的身影,我发现原来比我想象的要苍老要佝偻,亦或是,那一瞬间,他老了。我看着熟悉又陌生的爷爷,嘤嘤落下泪来,没有丝毫大吼大叫的欲望,从此我知晓了无声哭泣,却失去了放学后的有声呼唤。许多年后的我,独自走在回家的山路,望向远处昏黄的灯火,想象爷爷带着怎样的心情,如何艰难的挪到屋外。他知道听到他的声音小孙女便不会害怕,会欣喜地跑回家,会甜甜地叫他爷爷,会事无巨细告诉他学校发生的事……下雪了,如果他在,此刻会有他的声音穿过片片雪花,无论我有没有回应,他会一直陪伴我到家,不是为了责问我为何晚归,而是告诉我,外面冷,快回家来烤烤火吧。

    我后悔没有撕了那封信,我知道自己正在为递信的愚蠢行为付出代价,爸爸因信离家了,出门去远方的城市看望我并不熟悉的出车祸的叔叔;爷爷似乎被信困在了他的房间里。他变得不爱和人说话,连盛气凌人的教训人也没了兴趣。我觉得连我这个孙女,他也不喜爱了。我呆呆看着黑板,只听见小梅在我耳边嘻嘻的笑:“你等着看好戏吧!”“诶?”“诶?”上课铃响了,数学老师伸了个懒腰从桌子上直起腰,表情从舒适到不适再到惊怒只用了几秒。“谁干的!”他一边侧头把耳朵里的粉笔头掏出来,一边怒不可遏地吼,在哄堂大笑的陪伴中,他竭力往外倒最后的粉笔灰。“到底谁干的!”鸦雀无声,突然一只手举了起来,是浑小子:“报告老师,是我,我看您耳朵不够白就给抹了点~~~”“是你!”,“不是他,是我,我跟您闹着玩呢。”小梅嬉皮笑脸地说。

    数学老师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就当他被这忽如其来的兄弟姐妹情弄的懵懵然时,接二连三举起的手,和各种嬉笑的理由让他明白自己落入了一个骗局,一个被几个小鬼不约而同设计的戏弄他的坑。最后一个举手的是林少峰,穿着短袖的他格外清爽“;不,老师,是我,我是因为……”“嗯?”数学老师的口气不再充满怒气。“我也不知道,觉得好玩就放了……”又是哄堂大笑。结果并不如大家想象的惨烈,只是让我们多写和粉笔头数目相同的题嘛……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