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我们

李庸和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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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砚沉浸于丧妻之痛中,并未问过知英最后与我说了什么,反而是我主动简略交代,她要我好好照顾你们。

    他微微颔首,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很久。

    多天以后,我在书房打扫时默阅了他写下的手记。

    我那对陌生的父母,我一位如父的舅舅,我一些傲气的兄弟姊妹,最后甚至是本该陪伴我一生的妻子,现在也都早一步离我而去了。我深深感到人生是一个人的路,但这并不是回避我与其他人生交叉时的相处与结束,我清楚它是人生与人生的必经之路。每一次离别我都做得很好,除了面对荷姨与妻子。

    我也看见了仲砚给他与知英之间的儿子,拟好的名字。张氏这一代轮到兴字辈了,长子取名为兴宁,宁字是江宁的宁,兴字辈恰好吉利,故此为兴宁,以儿终生名,祭奠知英的家乡——南京。

    仲砚的丧妻之痛,到几月后才有所恢复过来,那天他甚至带上了我和他的朋友一起出去吃饭,但是国安与兴宁交给了佣人照顾,他不同意孩子们出来捣乱。

    那一场饭局才吃不久,仲砚借口去方便,竟一去不回,我单独与他的同事吃着饭,渐渐察觉不对味儿。那位先生人是彬彬有礼的,可我恰恰对彬彬有礼有些害怕,即使他戴着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确实学历高,工作又体面。

    我在强忍中,场面结束了这一顿饭局。

    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仲砚在幕后主动要帮我相亲,我本以为我要熬出头了,可是他竟还如此糟践我的心。

    我的强忍直到回家后才得到宣泄,但我们多年来第一次大为不和平的吵了一架,吵得我非常痛心。他甚至将我们之间从前亲昵的外号变成了辱骂,他痛斥我是个十足的大憨货!

    他一边以充血的眼睛发怒,一边嘴上清楚明白地说,现在是新社会,我们是表亲,况且他答应舅舅已经过继到张家了,名义上已是我的二哥,岂能罔顾人伦,还重复那句我明明知道他最不喜欢旧社会里的一切!

    屋里小孩子被闹声吵哭,而国安由刚开始的怯弱躲避转变为勇敢护人。瘦小的她来到我们之间试图阻隔争吵,她抱住我,乞求我们不要再生气吵架了,她一定会乖乖听话的。

    国安生怕我被欺负,她甚至挡在我面前,朝仲砚大叫一句,爸爸!你不可以凶妈妈的!

    那一声妈妈如雷灌耳,惊得我们呼吸一停,包括国安自己。

    十几秒后,人到中年的仲砚有了某种无法被压抑的气性,他抬起手差点掌掴了竟懂得事情的国安,那瞬间,还是我把脸送上去,实实在在替苦命的国安挨了这巴掌。

    这一巴掌和那一声妈妈同样响如惊雷,顷刻之间,仿佛震散了所有,昔日一切温情化为乌有。他失神看着自己发红的手,又不知所措望了望我,当他满怀愧疚想伸手抚摸我的脸颊时,我道一句明白了,一转身即雷厉风行收拾我的东西卷铺盖走人。

    只有国安哭着求我不要走,她大哭特哭的认错,卑微承认自己错了,不该希望姑姑成为妈妈,妈妈没了她还痴心想要妈妈,是她错了。

    我狠下心来不理会国安的哭诉,只向仲砚作出最后的交代。

    我走了,只求你一件事,把你中年人的浮躁脾气压一压,不要欺负我的国安,你怎么舍得……怎么舍得啊……舍得哪怕欺负她一下子呢?你们管过她吗?一个生了她却不疼不爱,一个答应养育她又忙于工作,她可是我捧在手心里帮你们养大的啊!

    我一边抹泪收拾行李,一边控诉他。

    他从不在家里抽烟,那一巴掌后他开始点上一支雪茄,默默大口地抽,也生硬呛到了自己。不管雪茄有没有呛红他的眼睛和喉咙,他只沉默着使劲儿地抽,仿佛要把自己给抽死呛死才算完事儿。

    出门前,国安还死死抱住我的腿,小身体也被我艰难行走的力量给拖走。仲砚一发话只是让国安回来,不准再阻止我!

    我最终彻底推倒了国安,才泣不成声地夺门而出。

    身后国安撕心裂肺的哭,一会儿叫我姑姑,一会儿又随着懂人事的行为呼唤我妈妈。之后我只能听见她被大人捂住嘴,拉进房子里强行关起来的嘭嘭咚咚之声。

    我离开了大半辈子的家,迷茫之后开始面对内心,走走停停间,我来到了南苑。

    是啊,已经大半辈子了,人到中年在又没了家以后,我才想起要来到此处赎罪。

    我迟迟来到了南苑,我仿佛来领仲许回家了,可明明是他想要领我回家,他一定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叫我小荣子,也或许拼命想要告诉我,我的名字是张向容。我听不见,觉得好可惜。

    但我又总是以为,他只是那个暗恋我的张家大少爷,一个想诓我入府做姨太太的怪小子,跟我并没有太多关系。只是事迹让人听了觉得他勇敢,可惜,又佩服,最后仍与我无太多瓜葛。这样我才会不心痛的面对他啊。

    我买了一大把香和纸钱,在南苑外面呆了很久,不止祭奠他,也祭奠所有牺牲的英雄亡魂。

    兜兜转转,到最后我还是回到了刘家已残破的房子里呆着。

    我在老房子里独自生活了几天,有时坦然,有时惶惶,有时孤单。

    有一天下雨,我孤零零坐在屋子里,恍惚起来和姆妈一样有了癔症,打开窗户的时候,似乎看见有一个长衫中年打着伞在小院儿门口杵着,但我一冒雨出去寻找,什么人也没有。

    我淋过雨生病了也活活生挨,不禁质问自己,这是何苦呢?没有他,我就不能爱自己了吗?

    等我熬过最痛苦的时候,精神上开始慢慢独立,仲砚却胡子拉碴的找来了,他整个人又憔悴又邋遢,以这副仪容跑到老房子里来向我道歉。

    他嗫嚅着嘴,搓着发痒的头告诉我,家里没有我不行了。

    我突然感到好笑,不知名的底气回来了一些,冷笑问他这是干甚么?我一个人过得倒是好了,他又这样糊里糊涂不尊重起来,难道我的存在,只是他张家的佣人保姆吗?

    开始他不吭声,唉一声后不讲究地坐在槛上,双手交叉相握,一讲家里乱七八糟的情况。特别是孩子们乱作一团,佣人保姆还每天被国安一起赶走,小的又哭闹不停。

    多请的保姆确实带不好兴宁,粗心让兴宁生了大病,到底不放心外人,他最近总是向医院告假,告假多了医院缺医生也不行。他叫了向龄帮忙,向龄自家的孩子和事又忙不完。

    至于国安也让他很头痛,他觉得自己天生与妇孺处不太来。国安成日沉浸于丧母失姑中,不肯上学,甚至不肯好好生活,连饭都不愿意吃,眼见着这样自闭下去,小小的身子都快要垮了。两个孩子都不大好了,他该怎么办呢?他一向对外面的事处理得游刃有余,独自面对家庭以后才无力自己在家中的无用。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那中年男人经典的焦眉愁眼也都有。我虽然心里挂念国安他们,但到底不如从前那么容易不明不白好打发。

    我先是问他,你心里有过我吗?

    他不与我对视,也不回答,静静看着院子里的杂草,跟石像似的僵硬。他不爱撒谎的时候一向是这样,可是我摸不清那到底是残忍的答案,还是他的不承认。

    我见他这木头样子又恼,痛快撂了下一句话,我心里有选择,除了这个选择,我是不结婚要做老姑娘的,就看二爷您肯不肯收留我了。

    于是他一言不发,给我放下一些保养身体的药材,又默默走了。

    听说他们满清有一位格格,对宣统也是穷追不舍的,溥仪很厌烦她的喜欢。那么仲砚当时对我是否也如此厌恶?只是挨于家里没法解决的精神困难,才不得不屈辱上门找我拉扯家话?

    隔一天傍晚,仲砚喝过了酒,在微醉之中脚步踉跄地来了,他仍是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眼下更是一片乌青。我见了心疼他,已打算先跟他回去,帮他料理家事,好让他在外面无后顾之忧的安心做事。

    可是他一屁股坐到破旧的椅子上摔了个四脚朝天,手上没放下的酒也都撒了满身。我忽然觉得一向端着的中年人摔上这么一大跤,有些可爱与有趣,于是忍着笑意和对他的心疼,坚持看看他发了酒昏想要做什么。

    他赧然从地上趔趄爬起来,镇定拍了拍衣衫后,重新在屋里找了两个结实的凳子。他先是自顾自检查一番按了按,又试坐过两个凳子并用长衫擦净,才拉上我一起坐下。他替我斟上两杯酒,想通了,诚心诚意向我赔罪。

    他平时口才很好的人,如今面对我总是嘴笨,说不好了,竟还拉过我的手往他脸上打啊拍啊,让我把那一巴掌的罪孽给还了。

    我只肯摸摸他新长出来的胡渣,问他怎么不好好打理打理自己呢,这样成什么体统,叫同事邻居们看见了是要说闲话的。

    我明明摸的是他的胡渣和脸,没误伤他的眼睛半分,他却渐渐红了眼眶,嘴里低声说,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心思管闲话呢?

    他缓慢握住我放在他脸上的手,颤动着拿下后,推心置腹道:“你是清白的大姑娘,自然得找没娶过媳妇的不拖家带口的男人,现在社会这么好,迟点嫁不妨事。我最后求你好好做一回决定,你要想好了,不要着急选择,不要想着那些遗憾,那大约只是你空有的执念,你要想着你自己再去做决定,好么?”

    “你是怎么想的呢?你也告诉告诉我啊。”我心里发紧。

    “向容,我始终希望你有个崭新的家庭,一份尘埃落定的归属,不要再执着于旧的事物,更何况你我如今都是张家人。”

    “你认为我在乎张家女儿的身份,胜过你吗?你只知道我需要一份归属,需要那个过去的家,但是你怎能不知道你就是我的归属,就是我的家啊!”

    “我是不想耽误你的,这么多年了,我愧啊,愧得我都分不清什么是什么了。”他眼睛忽然沉痛一闭,泪水簌簌溢流。就好像火车猛速从无光的隧道里出来,当光明刺目来临,使他不得不闭眼避害,避开那阵强烈伤眼的白光,同时也深深皱起眉目。

    我同他是一样的,眼睛在表面上好像比心里受到的伤害还多,不停地流泪。

    等他睁眼为我擦脸拭泪时,我看着他,却看不出他的意思来。

    他眼睛里激动的情绪消退了不少,平静居多,后来的情绪一时不显山露水,导致我不知道他这样注视我,到底是好是坏。但我还是在他眼里看见了一片渺无人烟又干燥的戈壁滩,似乎仍需要一场大雨的灌溉。

    果然,他的泪又汹涌而来,哽咽着道:“向容,我这大半生都对不起你,令你仍然为我耗上了大半辈子。如果张家后继有人,如果大哥没有牺牲,如果我等着战乱里的知英情绪稳定下来,如果没有国安,也没有草率作出那个承诺,从一开始我不会辜负你的。”

    自从在我年少间弟弟去世,我又挑选着幸福的人恨上仲许以后,每当我有什么不如意,也会在心里责怪人家,默默埋怨别人,去减轻自己身上的痛苦。上一个埋怨又恨的人是知英,这一次面对我与仲砚耽搁了大半生的缘分,我要埋怨着去怪谁好呢?

    我要怪姆妈和学申么?怪他们两情相悦,苦苦分离,还一死一疯吗?

    怪麽麽不彻底驱赶我吗?怪道她视主人为女儿,又总是替我们着想,着想到没过一天好日子,却毫不犹豫为我们牺牲吗?

    那么,怪老爷子吗?怪他仗着家底,又为富裕家世所迷,缺少一种体恤别人的能力?不懂得如何爱人?爱祖业甚过家人,直到他最后做了很多愚昧的决定,本末倒置害死他们。而自己最终家财散尽,亲离死别,一无所有而孤独终老,只能过继了人家的儿子到家里来,打散我们的缘分吗?

    还是怪仲许吗?怪他千不该万不该去参军,为带迷路的小孩回家,为护同胞与祖国牺牲吗?

    又得怪知英吗?怪她家破人亡,还被人侮辱,心如死灰一心寻死吗?

    最后难道得怪我的国安吗?她多么天真善良懂事,她背负着不堪的背景出生,只有我一个人那么爱她,我怎么舍得怪她呢?

    怪到最后,兜转了一圈,我彻底发现无人可怪,能怪的也只有自己。在所有不幸的亲友当中,只有不幸的自己还幸运活着,即将圆满了心事。我又怎么忍心去怪那些没有完成夙愿而又抱憾逝去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