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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化多端的向龄好久没来了。
一直到后来,仍是只有向龄不给我开门,那天她刚来的时候因为生着冬日里抢衣服的气,老叫我下去不准探。
别说我们能有衣服抢了,才过去的那一场冬日又冻死了好多可怜的人,而且我还亲眼目睹了,那些人冻死之前迷迷糊糊的,还会把自己身上并不蔽体的破烂衣服给脱了。因为人冻死的时候身上会出现一种回暖的现象,而无意识脱掉衣服。
向龄一听我说起外面的事来,她又每每在墙下和我渐渐聊起天儿,真叫人哭笑不得。
我戳破她的这种行为,还问她怎么不去找自家姊妹说话呀,竟喜欢来这儿和我说话。
她虽然极力否认不是为了与我说话,只是为了来看疯子。但她继续兴致勃勃和我说话的样子显然出卖了她。
自家的那些姊妹,她才不喜欢,装模作样得很,说个话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什么也不能说,憋屈死了。真以为自己是大名媛呢,其实刻板得不得了。新式名媛哪里像她们这么古板?
那……有你装模作样么?我咝一小口气,煞是天真好奇地歪头说。
她脸一红,赧然骂了我一顿。我习惯她骂我啦,也懒得反抗了,由着她骂,又少不了一块儿肉,还少了些是是非非。
后来我们又这样在墙边聊了几次天,她终于是过来给我开门招呼我进去了。我往自己脸上贴金,感慨我在树上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了。但其实不过是她立得腰酸腿痛,嫌仰头累,以及眼睛发胀。想通了,方便她自己,才把我放进来了。
当提起我母亲上府走动,她可曾看见过?
向龄想想好像是瞧见过我母亲上门走动的时候,还有声有色的形容我母亲,是不是长着一双小小的吊眼,身材不高,浑身瘦瘦的,皮肤很是黄,还穿着一身儿有补丁的衣服。
其实外面多的是女人像她形容的样子。
不过见她这样说话,我立刻套了她的话,又开始认她做表姐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多嘴了似的,闭口不再形容我母亲的长相,而是说起其他的话来转移认亲现场。
倘若使我过去的那些伙伴看见,我和向龄这样说话来往,那么他们就会知道,我是和张府这样的大户人家沾亲带了故的。我真希望他们看见,可是他们再也不来这儿了,我也真希望仲砚能听见,可惜他后来来得极不合适宜,总是在我颜面尽失的时候出现。
这会儿,向龄还把自己作的五言律诗分享给我看,虽然我一点儿也看不懂,更不识字,但是我懂得夸她厉害。这时候我们的氛围是那么的乐乐陶陶。麽麽来的时候见我们相处融洽,感到欣慰后,放心的去做自己的事了。
可是少顷,向龄的言语行为像朝我脸上打落了大颗的雨点来一样,我的心情也变成了阴天。
她上次不同意我碰学生服,怕摸脏了都是理由,我认为她更怕我这个人会摸脏她自己。
因为她挥着帕子手舞足蹈说话间,不小心把耳朵上的坠子给勾落掉了,那颗翠绿的耳坠顺着帕子挥去的方向滚到了杂草丛内,似乎要逃离主人的粗鲁,再也不让人找见了。
我生怕她遗失这么贵重的坠子,眼细看到的那一瞬间,即刻爬过去翻找了,找到后,我捡起那颗绿得发着幽光的坠子,把上面沾带的泥灰仔细拍了个干净,再用双手捧起来送到她面前去。
在看见我手掌上的坠子后,滔滔不绝的向龄这才发现,她的一颗翡翠耳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飞掉了,下意识还摸了一下自己的耳垂。
我帮她捡回来捧在手心里,她既不谢谢我,也不感到高兴,竟然颦起眉头叫我快放回原先掉的地方去。
我不明所以,还以为她掉了东西再捡回来有什么仪式要做。
她却排斥着说,你脏死啦!快放回去,我自己捡!
她竟宁愿让杂草丛和泥土脏了坠子的表面,且命令我放回去洗涤一次,也不愿意沾染了我的气味儿。
她一扭一扭去捡的时候,还是用帕子隔着捡的,等坠子隔着帕子擦得干干净净了,她才呼了一口气,就此把耳坠包在帕子里藏放好,不再准备戴了。
既然你捡回来了,为什么不带呀?我没料到这个疑问成为了自取其辱。
她清脆而响亮地说,你一定是很久不洗澡不洗头的,你头上的虱子我都看得见,真是太可怕了,这叫我怎么和你一起呀,我一直都忍着你,你就行行好,能不碰我的东西吗?
原来她平时和我说话老用帕子掩鼻,是在隔离属于我的气味儿。
向龄嫌弃我的这一幕,正好被后来的仲砚默默看见了,当时他沉静立在庭院格局的边沿部分不那么显眼,可是我就是一眼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他不出声,像是怕惊扰了谁似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微低,含瞳不显目光所及的方向,仿佛要给藏好了,不让人发现。却不显得躲闪与心虚,他的眼神是清明深邃的,随着一股内敛之气,漫不经心而移走。
我分明知道他看见了向龄斥我的那一幕,我分明也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可是我为自己的不洁净突然感到很自卑。
于是回家后,我开始穷折腾起来,横竖闹着要洗澡洗头换衣服,连一向比较好说话的母亲也骂了我,同时又挨了父亲的一顿毒打,可挨打挨骂也抵不过要干净的心。
等洗澡洗头换了干净衣裳,修过手脚的指甲,再用篦子篦过了头,我还是觉得不够。
我一再追问母亲什么时候再去张府走动呢?
她的躲闪和敷衍太明显了。
我知道她从来不愿意带小孩子上人家家里走动,特别是张府这样的大户人家,她唯恐孩子犯下了一丁半点儿的错误,打扰了别人,也伤了自尊脸面。
我长时间守着母亲,只问她什么时候要去张府,她被一向跑得不见踪影的我守得不自在,最终答应了下次带上我一起同去。前提么,要听她的话,不乱跑,不乱动,跟着她安安静静而去。
由于为了达成愿望,我一再苦心守候,并且老实了一段时间,在家里安分守己的干活儿。我好久未去别院儿,自然也就没见过向龄了。
所以到了府上她跟我生疏,我认为是这样的理由。
一从府邸后面的小偏门踏入张家,母亲便将我搂得紧紧贴贴的,生怕一松手,我便撒脚乱闯,路上也总是再三低声嘱咐,要守规矩礼仪。
她来了多回,自然不用再看稀奇了,我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不乱看的,总之我被母亲禁锢着走路,也只有一双眼睛能自由的转动了。
我记得穿过一座春和景明的院子,走到了一处清净的长廊里,我便撞见了一位求之不得的熟人,他总算有一次在我运气好时出现了。
好不容易解决了我内心煎熬的事啊,随着母亲来到张府,好巧不巧竟真就碰到了仲砚,这算是真正的向他认证了,我所说的那一切。
我还故意和母亲说了几句话,来证明我们此行是亲戚间的走动。母亲却是将食指竖在干燥的嘴上,嘘了一声儿,示意我不要大声多话。
这里不同于荒废的别院儿那样随意,我不大方便和仲砚打一声招呼,只能用笑眯眯的眼睛来招呼人。我们对视着擦身而过后,我又转过去看了看他,他寡淡驻足在长廊里,像别院儿墙外挺拔的梧桐树过了一次秋冬。
他看见我并不像我看见他那样高兴,神情里甚至有一种忽然阴郁下来的影儿。他眼里平时残存的那点儿光彩顿时消失无存,渗入初见时使我惴惴不安的那种古怪情绪,我们往日里悄然冒出来的微微笑脸和日渐深厚的亲切,也好像要被张府这样的地方处死一样,即将永远消逝。
包括向龄,易嫚姨娘与后来的麽麽,他们都不替我的这一场走动高兴欣慰,各人脸色不一,仿佛各怀鬼胎。
进了一处内宅,总算到了向龄日夜居住的地方,我愈加控制不住乱瞟的眼睛,不住地打量这里,像是要把她的家也放到我心里去一样。
一掀起门帘,进了屋子里,我却什么也不敢乱看了。
因为易嫚姨娘的说话声是严肃的,她低声问母亲,怎么把我也带进来了。
母亲脸上明明没有汗,却捏起袖角擦了擦脸,陪笑着说:“这丫头闹得不行,我也是没折儿,就是带进府里开开眼,看一眼也好,她从来都没见过,就见一眼,一眼。”
母亲在易嫚姨娘面前不如在家里平心静气,她不自信起来,说话是有些结巴的,为讨好,她堆笑又掇了掇我的肩膀催促我叫人,“快……叫人……叫姑……姑……奶奶……奶奶。
易嫚姨娘似乎又有些不高兴了,我不敢看她的脸,但是我听到了她端着语气训人,“少给我惹祸,不能叫奶奶。”
母亲重新补充说:“是……是……姑奶奶的奶奶。”
“也不行,就叫姨娘好了。”她这时的语气才随性了点儿。
她们说话间,我早怕得躲到母亲身后去,并且抱著她瘦不拉几的腰不肯撒手。
易嫚姨娘似乎是见我怕她,脾气就渐渐没了,她稍微探过来看向我时,打量了一会儿,端着的架子缓和了不少。
她有着一张和向龄一样的申字形的脸,颧骨比一般的人突出许多,下巴虽尖瘦,但因平时养尊处优,养得圆润不少。因此她脸色一和气起来,看起来也是比较富态与温润的,不像不笑时那样,因为颧骨而显得有些刻薄,瞧着怕人。
这会儿,易嫚姨娘不仅招呼我上前去,还让从外头回来的向龄与我握手。
只可惜向龄从进来看见我后,已沉着脸不乐意我了,叫握手的时候只是迫于易嫚姨娘的威严,她才草草握了一下,收回去后用帕子漫不经心拭手。
她是你的妹妹,不得无礼,你念书念到狗肚子里去啦?
易嫚姨娘训斥向龄几句,还把我拉到她身前儿去搂着安抚,她一面摸摸我的头和脸庞,一面称向龄年纪小不懂事,大了以后就知道了。
所以等大人支开了我们到一边儿玩去的时候,我总算能扬眉吐气的对向龄说一句,你看吧,你妈都承认了我是你的表妹,你还扭捏什么?
她理都不理我,也不好客,我只好又独自打量她们华而不奢的屋子去了,屋子里还一股说不上的香味儿,凝神静气。
易嫚姨娘真就在管账咧,我看见了,账本儿在案桌上摊着,和我替父亲去打酒时看到的柜台上的账本很相像。易嫚姨娘不像母亲一样会斥责我乱看,只是收好桌上的账本儿,对我轻微笑笑。
向龄这时也找到了扬眉吐气的话问我,会管账吗?
我当然不会,连认识账本都是侥幸。
她便得意说自己会管家,妈会教她,以后她嫁得好大约是要管家的,穷的家里自然是没什么好管的,有点资产的就不一定好管了,得从小耳濡目染的学。
…………
那对我来说真是太遥远的生活了,我连听都不愿意听,想也不愿意想,也不想再来张府走动了。这里阴气沉沉的,没有谁拥有一副明显发自真心而高兴的脸,每个人都是恰到好处的规矩和一张训练有素或者经氛围浸淫出来的脸。
我唯一见到的与我高兴一下的人,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唯独不陌生的是他脸上长着仲砚与向龄的影子,这人与他们的模样说不上来的有一点儿相像。他的穿着与雇工仆人显然不一样,穿得不说多金贵多华丽,起码很体面,是个少爷模样。
他后来虽然朝我笑了一笑,但也是这府里人奇怪的其中一个。因为他不经意看见我后,莫名愣了一会儿,又忙忙看了我第二眼,接着打量上了我的脸,再是整个人。
害得我母亲都不好意思起来。
可明明该不好意思的是这奇奇怪怪的人,哪有男孩子以这样说不出滋味儿的眼神盯着小姑娘看,活像一副从小便被养坏了的登徒子。即使他长得养目些,也实在被自己的行为败坏了容貌。
他眼睛亮起闪烁,冲我咧嘴笑那一下,也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好像我跟他是认识的一样,笑得真是怪里怪气。
我不理会只想快快走掉,只有母亲礼貌回了他一个微笑,又向他请安问好。
一出了府,我浑身才自在起来,但一想到先前在府里的人们,我内心又有点儿不自在了,并且惶惶。
我最担忧的是仲砚,因为他从来都没有对谁真正的沉过脸,平时总端的不温不火,平平淡淡。但当时在走廊里,他的情绪显然偏移了,不再保持适中的样子。
隔几日一到了别院儿里见到他,我便迫不及待同他示以友好,探一探他态度的高低来。
我先是借向龄的诗来说话,仰慕她作诗真厉害,不过更应该是羡慕罢了。
仲砚却说她作诗作得不好,展现给外人看的,不过是拿了先辈大诗人的诗东拼西凑化用的。
“向龄最多会一点质量不佳的打油诗,连平平仄仄都不会,最基础的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都搞不清,她念书时常偷奸耍滑,只有骗……”他说到此处一停顿,改口道:“只有用人家的诗给不了解的人看来撑纸面子。”
又一讲实情道府里的向华向佳二姊妹作诗还行,唯独向龄不行,所以她也从不爱跟其他兄弟姊妹谈诗。
我心里忽然跟明镜似的,难怪她分享诗的对象是我,只欺负我没念过书好骗罢了。
见仲砚兴致勃勃和我说起诗来,我心里放心了些,原来他没有和我生气,那天也许恰好是他心情不佳而已。
但后来他又确实的告诉我,让我不要再上张府去了,他不喜欢。
我沮丧,以为他也嫌弃我,他却真诚的加上一句是为了我好。
到底怎么为我好,他却不说。
我只能明白是自己不体面,人又不守规矩,不大会说话,这三大去大户人家家里做客是要闹笑话的。
也许这就是他不爱我去的原因,但我仍然相信仲砚是真挚的为了我好。
从他以后对待我的平等态度上,我一直是信任这份真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