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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总在想,这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爱,究竟哪个在前,哪个在后。
从我自己的经历上来说,我会觉得子女对父母的爱才是天生的,注定的,在出生的那一刻,在睁开眼的那一刻,注定对于在这个世界上第一眼看到的人,我们爱得比他们原始和深刻。即使被遗忘,被割离,如我,即使被怨恨,被折磨,如靖瑶,即使从未见过面,如安先生,我们始终遗憾或可怜,因得不到这份完整的爱而渴望着,等待着。而父母,他们有太多不属于我们的羁绊,因为他们的无奈,他们的遗憾,他们的期望,就将我们轻易拒之门外,即使不懂怎么去为人父母,也要求我们给予机会和原谅。
我也想过也许是我现在并不是父母,所以无法理解,甚至还觉得,因为不懂,所以当我们开始变成父母之后,又是另外一个循环。但是住在牛津大街的那段时间,那位住在我对面的优雅的老太太,却给了我另一番为人父母的体会。在我答应为她拍摄一组照片的时候,我得以有幸,能够记录和保留她人生最后一段时光里的故事。
房东太太如果今年还在世的话,已经76岁了,她是一位慈祥和蔼,头发银白的老人,太太年轻的时候是一位护士,她讲究时髦,穿着打扮都带着一种优雅的淑女气质,即使老来,她也一向注重自己得体的服饰和妆容。我们刚搬进来的时候,她一个人住在整个二层楼,她的丈夫在十年前因病过世,而她那同样是军人的儿子,也在前一年,在一次执行任务中不幸牺牲了,太太是自己一个人孤寡独居,除了她把房子的三楼租给了两户人家,然后便是把二楼的另一间房租给了我们。
在我的记忆中,太太是一个脾气有些孤僻,生活非常讲究的老人,她每天准时起床,在固定的时间点吃早餐,早餐永远是面包、橘子酱加红茶,搭配《泰晤士日报》。她养了两只柯基犬,一只三岁多了,一只刚满一岁,除了早晚她要出去遛狗,其他时间她很少出门。我有时碰见她,是在院子里泡着茶晒太阳,有时是瞧见她坐在窗边,在房间里用缝纫机裁制衣服,她会每天8点定时收看8点档的肥皂剧,除了这段时间,房客们如果有什么问题需要找她,她会在十分钟之内回复。
太太的独居生活是典型的英国有钱老太太的生活方式,像装裱在名贵相框里的一幅仿制画,又像是一个精致的琉璃杯,准备装盛年代难得的葡萄美酒,不够碎片化,也不够生活化。在我老家的地方,年纪大一点的爷爷奶奶退休之后,如果子女不在身边的,也会养养猫狗狗陪伴自己,但是除了照顾自己的宠物之外,他们还有自己独特有趣的生活。
比如去剧院去听京剧,回来自己也唱一两段,再者来一段广场舞,在大公园里跳得起劲。老爷爷喜欢提着鸟笼子一大早出门,约几个邻居一起在马路边上泡茶下棋,下棋和看棋的围在一起,热热闹闹到了饭点也不肯了离去。老奶奶则更有打算,牌瘾来了,拎了午饭出去麻将馆搓几局,不到晚上做饭的时间是不会回来的。比之太太,老家的老先生跟老太太的生活,更有一种烟火气,更有生活的人气,更像一轴随便挂在墙上的山水字画,也更像一个随时可以用来盛水而不用觉得浪费的玻璃杯。
太太一惯不喜欢被人麻烦,所以很少主动搭理不熟的人,更早一点的时候,我逢出逢进遇到她打招呼,她也并不热情,多数只会用点头来回应我,当然对于其他房客,她也“一视同仁”。后来,也是这住在对门的便利,我因为要赶最早去学校的巴士,6点就要出门,而她是因为多年的作息习惯,在我出门的时候,早一点她也起了,我出门去上课,她也早起出去买菜。大概碰到的次数太多了,我又每次碰到都会朝她笑笑,后来我们俩出进再撞到一块,她也总会对我说‘回来了’或者‘要出去了’之类的话问候一句。
老实话,在我母亲忽视了她对我的关注之后,太太对我的关注和关心给了我很大的安慰,在情感和精神上,她代替了我母亲给了我支持。
我和太太真正熟识起来,甚至还成了忘年交,是在太太邀请我同她一起参加她“儿媳妇”的婚礼之后,后来我才知道她指的是她前准儿媳妇,也就是她儿子在世时的恋人。
那是我搬来别墅第二年,母亲已渐渐振作起来,她和在这边的朋友两个人有计划开一家工作室,打算重操旧业。我呢,学校课业忙,也因为上学期落后的进度,这学期成了老师重点监管的对象,偶尔会去外面接一点摄影的私活赚零花钱,其他大部分时间就是背着我的相机到处穷游。
太太过来找我让我帮她挑选参加婚礼的礼服,我那时刚从温彻斯特拍外景回来,收拾完了自己,坐在床上导照片。母亲正在午休,路过她房间的时候,听到吊扇呼呼转的声音。
开了门,太太站在距离门口一米远的地方,手里捧着一盒殷桃。那殷桃像是刚从树上采撷下来,色泽晶润,粒粒饱满,非常讨喜。太太说是朋友刚送过来的,见我回来了,给我拿了些过来尝尝鲜。
我跟她说了声谢谢,她又试探着问我,现在有没有时间,她想请我帮一点小忙。我到她家的时候才知道她要准备参加一个婚礼,不知道该选什么礼服,希望我能给她参考一下。
我说,这件小事完全可以包在我身上。我还以为她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帮一下忙。
太太勤劳手巧,夏天她自己要穿的很多衣服都是她亲自缝制的,这一点倒跟我母亲以前一样,她自己要做的衣服品牌,样品都是她设计和裁剪出来。
两款衣服款式都差不多,只是在个别细节设计上独出心裁,一款白色斜肩无袖,一款是紫色斜肩飘袖,缎面水纹,那纹路镶嵌在针织走线中,别有一番古典之韵。我替太太选了更衬她肤色的紫色礼服,并且建议她可以将头发蓬松地盘起来,这样她看起来真是一个可爱又优雅的老太太。
我问她:“是谁的婚礼让您这样费心呢?”
“她叫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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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一边打量这镜子中的自己,一边对我说。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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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之前从未对我提起过除了她丈夫和儿子以外的人,我不由好奇多问了一句。
“她是Rya
之前的爱人。”太太说。
虽然我替她惋惜和遗憾,如果今日她的Rya
还在,那么E
i
就是她的儿媳妇,她马上要参加就是自己儿子的婚礼,但是太太的语气里这些遗憾和惆怅都没有,只有对新人的祝福。
太太跟我说,在Rya
刚离开的那段时间,她和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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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相互扶持,度过了一段非常难过的时候,她说那个时候如果不是E
i
在她身边陪着她,她或许永远都挺不过来。
我想,或许没有一种痛可以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让人绝望,到如今那个伤口仍然隐隐作痛,只是剩余时候,那些遗憾和哀怨已经被完完整整的思念所取代了。
“E
i
原先是不愿意走的,她跟我说我们两个可以相依为命,她就留下来代替Rya
尽孝心,守着我,照顾我。”太太脊背挺直地站着,她抬头望了一眼窗外,又微微地侧回来,低下眼脸。“我哪里能耽误那么好的姑娘,是我和Rya
没有这个福气。”
我上前轻轻揽住太太的手臂,将头靠在压得肩膀上,对她说:“您别太难过了。”
她拍了拍我的手背,又摸了摸我的脸颊:“我不难过,我是放心了,像我这样的老人迟早是要走的,没有什么比你们年轻这一辈的幸福更重要。”
太太让我想起了外公和外婆,我和母亲不能陪在他们身边尽心照顾,不知道他们对我们的思念和牵挂是不是一样的慷慨和无私。我本来就是一个同理心极强的人,这一番场景又让我更难过了。
太太说,时间是冲淡不了我们对所爱之人的心意,只是有的人他心意变了,那这份爱便不在,而大部分我们只是将这部分心意由占有、陪伴变成了遥遥的思念和祝福,而思念和祝福是改变不了爱的浓度的。
“E
i
每年会给我来信说怀念Rya
,没有什么比我们共同思念一个人,更能让人感到安慰。”太太跟我说,她又问我:“何小姐,你是一名摄影师对吗?”
我点头:“请叫我小曦。”
她说:“小曦,那我能请你帮我拍一组照片吗?”
我说:“如果你想要成为我的模特的话当然可以。”
“邀请你是不是很贵?”她很认真地问。
我笑了笑:“当然,我的报价是很高的,不过......我老师上次刚给我们留了作业,您运气好,这次碰上免费的了。”
太太参加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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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婚礼,我受邀请也去了,那是我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参加婚礼,我拍下了太太牵着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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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并将它递给新郎的那一瞬间,感觉自己被这场婚礼的圣洁和纯白洗礼了一般,脑袋里回放着太太曾在我难过时安慰我的话,仿佛此刻才明白其中的定义。
总有一天,她会明白,贫穷也好,富贵也罢,聪明也好,愚笨也罢,到后来才会发现,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所有的希冀,望子成龙也好,但求安稳也罢,最终不过是希望他能够热爱我这个母亲,如同热爱我给他的生命,让我能再好好拥有他。
太太说的这个“她”,正是指的我母亲。她安慰我说不要现在失望,也不要太难过,因为我母亲有一天会明白,现在她所经历的那些难过和煎熬的感受,都不如我爱她这个事实重要。我爱她,也热爱她给我的生命。
我发现我重新审视了婚礼的意义。它是新生,新人,新家,往后还有新生命,它也是结束,老去,衰落,甚至是死亡。
太太是在我搬进来的第三年春离开的,她将牛津老街的这所房子送给了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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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妇,毕生所有的积蓄都捐给儿童福利机构,她的葬礼,是我为她拍下的最后一张照片。细雨如丝的春天,朴素寂静的墓园,打着黑色雨伞,黑色着装表情肃穆的人,白色的菊花捧在怀里或献祭在墓碑前,画面里的人没有她,但是他们都是为她出席,为她祷告和告别。
太太有张照片我特别喜欢,她坐在屋子里靠窗的桌子前,桌子放着一台旧式的缝纫机,她穿着红色的裙装,银色的头发盘起,手里收着线,看向我的镜头。黄昏的余晖好像看到了生命的最末,最外层的美学元素“复古”,却好像冲破了什么禁锢走到新生,卷土重来,被称为摄影师Su
y在美学思考上的巅峰之作,直到现在,这张照片仍然挂在伦敦美术馆的一隅。不过却不再有人知道,我拍下这张照片的时候,想的是这也许是太太最后一张照片,也许我只是想拍下我心中的她原本的样子。
从斯普林斯回到杜兰戈,我先是在艾文家住了几日,后来母亲先回温哥华,我坐火车出发去丹佛准备给安先生一个惊喜。
到丹佛市的那天刚好是一个雨天,安先生在施工地检视没有回来,我将随身的行李寄放在临时旅馆里,跟着工程队的程工一起前往工地。到仓库板房前,安先生戴着安全帽,一只手拿着图纸,另一只手撑着伞,正在跟仓库检查员交代着什么,见到我简直不敢相信。
“少女,你怎么来了?”他使劲瞧了我好几眼好像才确认了是我,惊喜地问。
“Su
p
ise!”我边说着,越来越快地走过去,跳到他身上。安先生猜到我要做什么,他早就扔了自己的伞,伸手稳稳地接住了我,所幸我自己还拿着伞。
程工对安先生说:“你的电话忘带了,是我带何小姐过来的。”他不太好意思打扰我们相处,就先跟检查员离开了,离开前不忘交代安先生:“你未婚妻没打通你的电话,一直担心着,你......好好安慰一下人家。”
安先生早就跟我说过程工这人耿直豪爽,也算是他在这个项目中半个师傅,师傅的话他自然是不敢不听,只是转头意外又疑惑地看着我。我盯着他的眼睛问:“你有意见?”
“没有。”安先生摇摇头,他将头深深埋在我的颈间,深吸一口气,“少女,我想你了。”
我跟安先生平常生活相处,很少有直接跟对方表露心意的时候,大概只有在相聚相离这种时间到了,才会让那种情不自禁的依赖,毫无保留的,又比以往更加清楚深刻地表达给对方。
这一年再回来温哥华已经是8月份了,我已经向美术院提出了离职申请,并且开始筹备自己的工作室。温特先生作为我的领导没有多问什么,他和妻子正打算搬家,刚好是我住的新房子的隔壁,我们直接从同事变成了隔着一条街的邻居。
9月中旬,安先生从丹佛返回温哥华,他先回的家,然后来医生诊所接的我。我在医生的诊所里做完了最后一次复诊,恢复效果良好,医生没再给我拿药,而是真正给了我一个鼓励的拥抱。
和安先生牵手回家,问他:“见到我妈妈了?”
“算是正式拜访了。”
“紧不紧张?”
“不紧张。”
“真的?”
“骗人的,不过阿姨比我更紧张。”
我撇嘴,我妈妈有什么好紧张的,她对这个女婿不知道多满意。
我又问安先生:“我住的新房子怎么样?”
“比我想象得大。”非常肯定的语气。
我笑了笑,面对他,往后看了一眼我们走出来的那条街道,问他:“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安先生认真思考了一会,然后说:“有。你晚上想吃什么?我们去超市买菜回去做?”
魁北克的枫叶,在加拿大盛名远扬,我们的婚礼场地,是在一个向着南边的小山岗上。邀请过来的亲人朋友都说,安先生选择这个地方极为用心和浪漫,代表我们婚礼的神圣,代表他对我们婚姻的珍惜,用心,和忠诚。
我不曾怀疑安先生的用心,他选的定是极好的,只是当我穿着母亲缝制的婚纱,在婚礼进行曲中,在众人祝福的目光中走向宣誓台,便觉得这一天是那么的不真实,如踩在软绵绵的云彩上,每走一步都担心脚软下去,便随了自己成为安先生的牵线木偶,只有牵着他,才真实和安全。
婚礼最后,作为新娘子还被眼前的景**惑,在朋友的起哄下,兼职做了半个摄影师,忙到最后累出了汗,安先生过来替我解了头纱,将发温柔地拢至耳后。
微风轻拂,温暖惬意,我低头,手里的桔梗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一捧枫叶,身边的朋友亲人也全都消失了,安先生呢,他好像不在,如梦一场。
睁开眼睛,暖黄色的壁灯透过玻璃罩晕出一层层光圈,搁在腰上的手臂瞬间收紧了一些。安先生还没睡着,温热的身体靠近了,低沉的声音就在耳边。
“安太太,结婚一周年快乐!”
2017年10月21日0点01分,我在安先生怀里,安心睡去。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