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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她在外征战,拼尽所有力气打退敌军,将士们皆战死沙场,只剩她一人,身受重伤,躺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洁白的雪被鲜血染成红色。雪不知下了多久,她浑身冰冷,伤口疼痛不已,渐渐失去知觉。然而她隐约感觉到有人将她抱上马车,不停唤着她的名字,告诉她,一定要坚持住。
是两个人,仿佛是一对佳侣,男人叮嘱女子别着凉了,女子用暖炉给男人暖着手,美好而温暖。还有,还有关于父亲母亲,关于杀戮,她记不清了。
良久,她缓缓睁开眼睛,看见自己躺在温暖的房间里,房间里没有雕梁画栋,屋顶的檐壁上刻着那些小巧熟悉的花儿,梨花,杏花,海棠花,每一笔都是精致无比,窗前鹅黄色的纱帐瞧着便让人觉得舒心,微风吹拂着窗外的风铃,叮当作响,周遭都安静无比。接着,一位女子缓缓推开门,向她走来,那女子穿着月白锦衫裙,头上没有太多的珠花玉翠,仅有一支白粉色步摇,随着脚步的挪动而微微晃动着,她的眼神明媚而温暖,面带微笑,肌肤胜雪,不可逼视,向她缓缓走来。女子从丫鬟手中接过药碗,吩咐她,“你先下去吧”。然后转头轻轻唤她:“长歌,你醒了,快喝药吧。”声音温柔而轻细。此时男子也走了进来,一袭墨蓝色衣衫,气宇轩昂。
她惊诧不已,“是你们救了我?你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们并不回答。一旁的男子用温柔又富有磁性的声音道:“你身受重伤,所以我们带你回到无疆之城,这里与世隔绝,夫人落竹霜是南疆神医之徒,你不必担心,她会医好你的伤。”
无疆之城,远离中原,因城池四周皆有云雾环绕,远远看去,仿佛没有边界,故名无疆。城内集聚了天下各类奇珍异宝,奇门秘术,武功秘籍。天下人无一不觊觎,却因地处神秘,故无人知晓。城主安世自幼于无疆之城长大,城主夫人落竹霜是南疆神医之徒。多年前落竹霜救得安世一命,二人一见钟情,自此后相随相伴,并在乱世之中救济百姓。百姓只知道,仍有人愿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
在这儿休养了许多日子,城主与夫人尽心的照顾着她。在无疆之城,她也领略到世人皆争夺的无疆之城到底是怎样震撼的存在。四处机关巧妙无比,包括许多紧锁着的房门,还有好几处地宫,密室。常有手下的人过来跟他们汇报中原战局,提到又有多少男子被强拉去征战,多少孤儿寡妇因为战争流离失所,他们建了许多难民所,施粥布衣。好几次,陆长歌听到这些消息,总是愣在原地,发会儿呆。这一切,他们似乎并不避讳着她,只是关于他们如何得知她的身份,只字不提。
“长歌,你可有想过,自你十三岁上战场开始,你的征战是为了什么?”
“我……”
第一次有人这么问她。她是云州公主,敌人来犯,她自当率兵前去抗敌。只是,十数年的战争,中原更是四分五裂,直至今日,中原九州的局势依然紧张,各州之间虎视眈眈,皇帝们皆是野心勃勃。而在他们的野心之中,永远只有自己的利益。天下百姓的安危,早已抛之脑后。
“其实你心里明白的,自我的利益在历史的长河中算不了什么,只有百姓的安乐,才是仁人志士毕生的追求。而我们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让这世上的人,少受战争之苦。”
她沉思。“是的,我不喜欢战争,我打仗,只是为了终结这一切。我的父皇对于战争只在乎输赢,百姓的生死,将士们的生死他都不在乎。各州皇帝争夺领土,鱼肉百姓,赋税繁重,百姓苦不堪言。而他们的君主压榨他们,别州的人欺侮他们。天下恐无容身之地。”她说这番话时,眼神里带着光芒。
安世与落竹霜微笑着看她。
“我明白了”,她坚定道,“安大哥,竹霜姐,谢谢你们,你们救活的,不只是我的命,更是我的心。”
“长歌,乱世之中,许多人为了所谓的利益,为了苟活,他们放弃了很多东西,尊严,良心,人性。但只要你我心中的灯不灭,总有一天,我们的理想会实现的。而这,也是我们的使命。”安世恳切道。
“使命?”她不解。
安世微笑道:“对,还有你的许多事情,等时机成熟,我们会把一切告诉你。”
自此之后,他们便一直联络,共商大事,同救百姓。安世与落竹霜使她如同梦中人般彻底惊醒。一眨眼便是三年。陆长歌想着安世落竹霜大婚时,她未能前去,只想着何时他们来了中原,便带他们去尽情游玩一番。
一阵风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中。
长长的走廊仿佛走不到尽头。
此番前来中原,必有要事相告,必得救出他们,陆长歌心里这样想着。她只顾低头行走,此刻风吹动四周的树叶,光影交错间,一个人的身影忽而出现,她抬头——是慕千城。
“公主似乎脸色不太好”,慕千城首先开口,平淡的语气问道。
“没有休息好罢了,无妨”,她略微笑笑,如以往一般淡然道。
“那便好,公主每日操劳,忧心甚多,当好好休息才是,别的事,不必太过担心”,他说这话时,眼神深邃。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陆长歌不解。
“在下身肩无疆之城一事,先告辞。”他施礼,然后离去,转身前却还给她一个坚定的眼神。
她一夜未眠。翌日清早,皇上处理完政事,便带着数名侍卫和狱卫来到千机楼,还有慕千城。狱卫是宫里人人闻风丧胆的审讯高手,专审关入千机楼的要犯,从人的肉体到精神,狱卫皆有狠毒之法,即使是死人的嘴里,他们也会想尽办法挖出东西来。
陆长歌急忙赶来,千机楼最大的审讯间里,侍卫森然而立,狱卫带着面具,皇帝正襟危坐于椅上,慕千城紧握着手中的剑,站在皇帝身旁。房间里满是各种刑具。四周静悄悄的,只是偶尔传来一两声凄厉的惨叫,那是别的审讯间,有人正在受酷刑。这样的情景,让人不寒而栗。而陆长歌,只能躲在一旁的角落里看着这一切,她不敢想待会儿会发生什么,她生活在这宫中,知道其中的残酷,但她不想面对,她一定要救他们,只要有一线希望。
“带人犯!”狱卒的声音回荡在冰冷的牢狱之中,随即安世,落竹霜被带了上来,陆长歌的心悬在了空中,她的手不自觉地抓住角落里冰凉的墙壁,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们被关了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安世看起来状态还好,只是落竹霜,她已有身孕,脸色憔悴了许多。安世紧紧抓着落竹霜的手,一起坐在了眼前的审讯椅上,沙场征战多年,精心谋略多年,他从未曾怕过什么,只是如今,他只怕一件事情。
“呵呵呵!安城主别来无恙啊!”皇上起身,走到他面前,微扬嘴角,低沉着声音说道。
“我与你素昧平生,何来别来无恙之说。”安世的声音极富磁性,他不屑道,
“呵呵,不,我的记忆早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经有了。”他凌厉的逼视他。
是的,安世知道,关于二十年前,关于父亲母亲,关于陆长歌,关于杀戮,他都知道,这么多年他隐忍着过下来,只是为了最终的目标。他亦用仇恨的眼光逼视着他。四目相对,杀气忽现,仿佛下一瞬间必有一个气绝而亡。只是落竹霜忽而握了握安世的手,温柔却有力,温暖而安心。他的眼睛缓缓垂下,继而转向她,是温柔而深情的目光。这么多年,唯有她陪伴着他度过那许多难熬的日子。
“任你如何嘴硬,如今落在我的手里,一切都由不得你了。朕只问你一个问题,无疆之城的地点所在。说出来,朕立刻放你们二位走。”
安世只是蔑视的盯着他,冷笑一声,“你简直是痴心妄想!”话音刚落,只听见鞭子被大力挥过的声音,重重的落在安世身上,似乎还带着皮开肉绽的声音。落竹霜紧握着他的手,他出了冷汗,眉头紧皱,却一声不吭。
“是黑龙鞭!”慕千城认得,陆长歌也认得,这是宫中最厉害的刑具之一,表面上与普通鞭子并无差别,只是黑龙鞭由极柔韧的皮革制成,从头到尾密密麻麻的嵌着无数根小银针,打在身上并划过身体,使人肌肤寸裂,且执鞭者力大无穷,只一鞭便叫人皮开肉绽。
“安世,我知道你嘴硬,你也不怕这刑具,只是,你不怕,难道你的夫人也不怕吗?”皇上慢条斯理道。
安世一只手紧握着落竹霜,另一只手紧抓着椅子的把手,愤恨的看着他,“用一身怀六甲的女子威胁我,你实在卑鄙!”
“呵呵呵,卑鄙?只要能得到我想得到的东西,我不在乎手段!”他凌厉道,“鞭子不长眼,腹中的孩子若是没了,啧啧,真是可惜。”
“你这个小人,尽管对我动手啊!你若敢伤我夫人一根汗毛,我绝不会放过你的!”话音未落,又是一鞭挥过,愤怒,仇恨与伤痛交织,安世一口鲜血喷出。
用什么办法?陆长歌几乎要冲过去,此时此刻她却那么紧张,大脑一片空白,战场上她可以运筹帷幄,但是此刻,她应该怎样救他们?
“阿世,不要再说了,今日你我夫妻就算命绝于此,我也绝不后悔。”落竹霜依然握着他的手,啜泣道。她的脸色苍白,泪痕满面,却永远对他温柔似水。
他看向她,这句话仿佛许多年前就听她说过,七年前她追随他离开南疆,她说这一生便永远跟随他,绝不后悔。“对不起竹霜,这些年你在我身边,受苦了,到最后,我甚至无法保护你和我们的孩子。”他看着她,一瞬间就掉下泪来。
她哭泣着摇摇头,“不,阿世,我们的孩子不会怪我们的,无疆之城乃是乱世的最后一块净土,绝不能让歹人知道它的所在。”
“好,你我夫妻,临终之前能为这天下百姓做的,也就只有这一件事情了。”
他们紧握着手,泪与笑交融,曾经幸福的日子他们生活在一起,如今苦难的境遇,双手也依然紧握。
“好!我倒要看看,你们受了这数十样刑具,是否能依然这般嘴硬!”,“动手!”说罢,狱卫持鞭的手高高扬起,用尽力气挥下鞭子,直对落竹霜而去。来不及了,陆长歌心想,她不想考虑后果如何了,一定不能让落竹霜受到伤害。
千钧一发之际,一股力量冲出,一人的手直直的握住了黑龙鞭,虽有内力防御伤害,但那密麻的银针依然伤了他的手。
是慕千城!是他,陆长歌渐渐松了一口气,直觉告诉她,这个人一定会救他们的。
皇上虽震惊,却也一言不发,只是冷冷的看着他。
“皇上,恕臣冒昧,可否听臣一言”他低头抱拳道。手上还鲜血淋漓。
“你说。”
“臣以为,这一鞭下去,我们依然得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他们已抱了必死之心,若他们命丧云州,无论我们是否知道无疆之城地点所在,云州都将成为中原各州的众矢之的。于云州是有百害而无一利。不如先将他们关押起来,慢慢消耗他们心志,日后再审。”他说完这些话,依然低着头。
皇帝盯着他,眼神深邃,良久,终于开口,“慕将军所言有理,且先关押着吧,你务必重兵看守,若有任何闪失,朕惟你是问!”
“臣遵旨。”他放下心来,抬头,眼看皇帝带人离去。下一瞬,目光交错间,他给了安世一个极坚定的眼神。然而余光注意到一旁的陆长歌,似是在偷抹眼泪。陆长歌终于松了一口气,她一路小跑回到紫凉纱殿。不能再等了,今晚她必要救出他们。
她的贴身侍女阿棠负责出宫安排接应人手,然后她一整个下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绘制千机楼内部结构图,千机楼当年是她带人所建,倒也熟悉。一切安排妥当,只待深夜潜入千机楼。不知怎的,此时突然想起慕千城的那句话来“一切不必担心”,她不解。
千机楼机关重重,守卫森严,所幸她知晓有密道可入楼内。她着一身夜行衣潜入密道。楼内机关精巧,牵一发而动全身,独木桩,一旦失足便是深渊,钉板墙,尖锐的刺向她袭来,她用尽办法躲过毒箭,躲过极细小的连着触发铃的黑色丝线。不过,火岩池,岩浆所填,她疑惑,她当年并未建此池,便是父皇命人所建了,他终究信不过她。她轻功跃起,用尽全力。还好,一切都有惊无险。走过弯曲狭窄的通道,尽头的牢房内,她终于看到了他们。一瞬间便流出泪来。
“安大哥,竹霜姐”,她颤抖着声音。
“长歌!”他们惊讶,安世的声音还带着虚弱感。
“对不起,是我害你们被抓”。
“不长歌,这不怪你”。落竹霜也啜泣道。
“我这就救你们出来”。
“长歌,切不可用内力开牢门,按照我说的做”。牢门也是机关锁,安世早已精通各类机关,陆长歌照做,终于,牢门打开。
“安大哥,你的伤怎么样,竹霜姐,你没事吧?你们快跟我走!”她迫切道。
“我们没事,长歌,可是我们一走你怎么办?”安世道。
“不会有人怀疑我的,况且我也有万全之法,不必担心,快走!”
一路行至皇宫侧门,陆长歌为他们准备好了马车,各类内服外敷的药,还有安胎药,盘缠。
“安大哥,竹霜姐,车夫是我的人,他会带你们去莫家庄小杏坡,那儿有我一挚友,名为苏月,你们大可放心的在那里住下,一旦找到机会,我就过去找你们。”
“好,长歌,我们此番前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告诉你,异族大央蠢蠢欲动,据暗线来报,他们与中原异人已有勾结,大约也是我们出了无疆之城,就已经有密探发现了我们的行踪,所以我们才会暴露,你要随时关注异族动向。”
“好,我明白了!”
他们坐上马车,匆忙道别,临走时,安世掀起帘子,“长歌,不要忘了你心中所愿。”
她点头,目送马车远去,她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月光洒下,她的影子躺在地上,她落寞。此刻,她又想起一个人。但她必须立马回去,她转身,月色如水,四周万籁俱寂。一个人正安静的站在她的眼前,此刻情绪交杂,不安,却又有一丝温暖,突然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孤独。但另一个声音告诉她,没事的,她愿意赌一把。
“公主似乎与无疆之城关系匪浅。”慕千城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如同那月光一般清澈却又极富磁性。
“一切如你所见,人犯是我放走的,想要抓他们,先过了我这关。”说罢,便动起手来,慕千城剑未出鞘,只是一味躲闪。陆长歌也感受得到,也只是拖延时间,希望他们走的更远些。
慕千城一个跃步,转身,拔剑出鞘,直指陆长歌,“皇上命我看守人犯,如今公主私放人犯,该当何罪。”
“那当日在千机楼,你又为何拦下那一鞭,你难道不是想救他们?”
“公主当日为何不听在下之言,在下已告知公主不必担心。”
“慕千城,我看不懂你,你的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你到底瞒着父皇什么?”
“那公主又瞒着多少事呢?”
“所以,你要带我去见父皇么?”她的眼神缓和下来,眼里有温柔,似也有泪光。“慕千城,我不愿让你为难。”说罢,她直对慕千城剑尖而去,慕千城来不及躲闪,那把剑直直的插入她的身体。鲜红的血顿时染上剑锋。
“公主!”
她倒在他的怀里,“现在……你带我去见父皇,或者,杀了我,无疆之城人犯的事情,就不会……怪罪在你头上了……”
他第一次这么害怕,他怕她真的死了,想说的话,他还从未跟她说过。“我怎么会这么做呢!在下不敢”,接着,又用连自己也听不到的声音道:“也舍不得。”